“賢”襲人真的“賢”嗎？

曹雪芹給襲人的判詞前綴一個“賢”字，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反諷與春秋筆法。

說襲人“賢”，是從封建禮法和社會規訓的角度來看；但若從人性本真和叛逆精神的角度看，這個“賢”字便大打折扣，甚至顯得虛偽。

一、何以謂“賢”？—— 符合封建規范的“賢”

在當時的道德體系下，襲人的許多行為確實配得上一個“賢”字：

1、忠心耿耿，盡職盡責： 她服侍賈母時，心中只有賈母；跟了寶玉，心中便只有寶玉。她對寶玉的照顧無微不至，從生活起居到情感寄托，是寶玉身邊最離不開的人。這種“忠”是當時對奴仆的最高要求。

2、顧全大局，溫柔和順： 她處處維護寶玉，調解怡紅院內的矛盾，希望內部和諧。她從不與人生事爭吵，外表是“沒嘴的葫蘆”，顯得安分守己。

3、規勸寶玉，走“正道”： 她屢次勸寶玉讀書上進，不要毀僧謗道，要順著老爺的意思，走科舉仕途的“正路”。這在當時的長輩（如王夫人、薛寶釵）看來，是真正為寶玉的長遠打算，是“深明大義”。

從這個視角看，襲人是封建社會里一個完美的奴婢和未來的姨娘模板。她的一切行為，都符合那個時代對一個“賢惠”女子的期望。

二、何以“不賢”？—— 人性與心機下的“偽”

然而，曹雪芹的筆法妙就妙在，他同時深刻地揭示了這種“賢”背后的復雜性與虛偽性。

1、“賢”背后的攀附與算計

她的“忠”是有選擇的。她深知寶玉是賈府的未來，因此將全部心血投資于寶玉身上。與晴雯的純粹天真相比，襲人的忠誠帶有強烈的功利色彩。

她與寶玉“初試云雨情”，固然有“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緣故，但這也是她鞏固自身地位最關鍵的一步，從此與寶玉有了不同于他人的親密關系。

2、“賢”作為武器的告密行為（這是最大的污點）

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后，她向王夫人進言，句句懇切，但字字機鋒。她建議“怎么變個法兒，以后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直接暗示寶玉與園中姐妹（尤其是黛玉）相處有“不妥”，可能發生“丑禍”。

這一行為，直接博取了王夫人的絕對信任，被內定為寶玉的姨娘，享受“準姨娘”待遇。同時，這也為日后晴雯、芳官、四兒等被攆出大觀園埋下了禍根。盡管她沒有直接點名，但她提供了方向和 疑心，引導了王夫人的清理行動。這種以“為你好”為名的告密，是她的“賢”最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3、“賢”對真性情的壓抑與扼殺

她規勸寶玉走經濟仕途，本質上是勸他放棄自己的精神追求，向世俗禮法妥協。這種“賢”是與寶玉、黛玉所代表的叛逆精神根本對立的。

她自己也活在這種規訓中，壓抑了自然的情感。她不滿寶玉在黛玉處梳洗，卻用大道理來勸諫，而非表達真實的醋意。

三、曹雪芹的深意——“賢”字的反諷

所以說，曹雪芹稱她“賢襲人”，絕非簡單的贊美，而是一種極具批判性的反諷。

1、“賢”是世俗的標簽

在社會眼中，她確實是賢惠的。但這個社會本身是扭曲的、壓抑人性的。因此，這個“賢”恰恰成了她作為“禮法擁護者”和“體制內受益者”的標識。

2、對比之下的真相

作者將“風流靈巧招人怨”的晴雯與“賢”襲人對比。晴雯性情剛烈、天真爛漫，是“真”的化身，卻慘遭迫害；襲人世故圓滑、恪守禮法，是“偽”的代表，卻步步高升。這本身就是對那個“顛倒是非”的社會的巨大控訴。

3、判詞的命運

判詞寫道“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她費盡心機，最終卻與寶玉無緣，嫁給了蔣玉菡。她一生所追求的“姨奶奶”地位終成泡影，這是對她那種“攀附型”人格和“算計型”忠誠的最大諷刺。

總而言之，襲人之“賢”，是封建禮法規訓下的“賢”，是服務于自身利益的“賢”，是綿里藏針、以忠義為武器的“賢”。

她不是一個臉譜化的壞人，而是一個在封建體制中努力尋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復雜的悲劇人物。曹雪芹通過這個“賢”字，深刻地揭示了封建道德的虛偽性與吃人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