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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第八十屆聯(lián)合國大會上,特朗普“美國優(yōu)先”與多邊主義之間的裂痕已清晰呈現(xiàn)。在他與眾多“MAGA”支持者看來,包括聯(lián)合國和附屬機構在內的多邊機構正對美國經濟、就業(yè),乃至價值觀造成損害。特朗普政府也屢屢“退群”、削減多邊援助,并以國內議題干預國際組織運行。
美國的質疑和缺席,反而推高了多邊/次區(qū)域合作的聲量。亞投行、金磚新開發(fā)銀行持續(xù)擴展,東盟、非盟等區(qū)域合作愈發(fā)緊密。新興經濟體正在技術、標準、金融等領域探索不由大國主導的合作路徑。
既如此,我們能否設想一個美國缺席的多邊世界?
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李嘉誠經濟學教授柯成興(Danny Quah)近日在IPP國際會議上提出了一個頗具啟發(fā)性的概念——“先導型多邊主義”。他的設想是:與其陷入“要么有美國,要么沒有多邊主義”的二元思維,不如探索一種更靈活的“國際秩序-1”的體系。這種體系強調即便缺席任何一個大國,只要剩余成員堅持開放、規(guī)則與合作,系統(tǒng)依然能夠運轉。CPTPP的存續(xù)、WTO的臨時仲裁安排(MPIA),其實都算是這種“自愿聯(lián)盟”的實踐。
這種思路也回應了國際社會,尤其是更廣范圍“全球南方”國家當下的一些焦慮:既有“中國產能沖擊”的供給端壓力,也有“美國市場封閉”的需求端壓力,多邊主義的裂縫不只是中美對抗,而是全球性的結構失衡。在這種局面下,“先導型多邊主義”似乎提供了一種可能——通過小規(guī)模、漸進式的合作聯(lián)盟,摸著石頭過河,重建規(guī)則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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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成興(Danny Quah)
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李嘉誠經濟學教授
*以下內容根據(jù)嘉賓演講整理而成,略有刪減:
對于世界,尤其是全球南方而言,發(fā)展與合作究竟意味著什么?如果沒有“全球北方”這一天然競爭對手,該如何謀求發(fā)展、追求進步?
討論這一重要話題時,人們往往陷入二元思維:要么走向合作,要么走向沖突;要么是全球北方,要么是全球南方;要么繼續(xù)沿著多邊主義的道路前行,要么世界陷入混亂;若國際秩序繼續(xù)演進,要么由美國主導,要么由中國主導。
我建議大家,應當擺脫這種二元思維。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個新的國際體系,它能夠有效運作,但并不一定必須包含美國的參與。同時,如果中國愿意融入這一新的體系,當然歡迎;如果中國覺得融入其中比較困難,也不必強求。
我把它稱為“先導型多邊主義”(pathfinder multilateralism)。
具體而言,可以先“摸著石頭過河”,建立一個小規(guī)模的系統(tǒng),然后一步步探索前進的方向,逐步吸納愿意加入的成員。即便像美國這樣的大國不加入,這一進程也會持續(xù)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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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jù)最新數(shù)據(jù)顯示,美國仍拖欠聯(lián)合國約30億美元的會費。圖源:路透社
在這樣一種友好合作的基礎上,無論是所謂的南北合作還是東西合作,都能夠得到發(fā)展。這種模式下的國際體系可以被稱作一種“-1國際經濟體系”(international economy minus one system)。所謂“-1”,意味著即便減去任何一個國家,這一體系依然可行且有效。
我將分步驟來闡述這一論點:
首先,多邊主義確實正在瓦解,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必然會從“1”走向“0”。我們可以做的,是讓多邊主義具備更強的適應性,以應對不斷變化的局勢。當前多邊主義的瓦解,并不是某個國家的過錯,但確實存在現(xiàn)實挑戰(zhàn):國際體系中既有所謂的“中國沖擊”,也有所謂的“美國沖擊”。所謂“中國沖擊”可以理解為供給端的沖擊,因為中國向全球市場供應了大量商品和產品;而“美國沖擊”則可以理解為需求端的沖擊,因為美國政府采取了一系列限制國際商品進入本國市場的措施。
這兩種沖擊是影響當下多邊主義的重要力量。當然,多邊主義的瓦解與多極格局尚未成型,并不完全是中美競爭所致,也不僅僅源于地緣政治對抗,而是經濟緊張與政治緊張共同作用的結果,其中經濟因素更為主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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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近日宣布了多項新關稅,包括一項針對未在美國建廠的制藥公司征收的大額關稅。圖源:路透社
這種情況下,如之前所說,我們應當思考如何構建一種新的世界秩序。這種秩序可以理解為在現(xiàn)有的世界秩序之上建立的“-1國際秩序”(world order minus one)。在未來十年內,我們幾乎不可能迎來一個國際間充滿善意的時代。我們不得不考慮如何在一個充滿怒氣的世界里實現(xiàn)合作——我稱之為“無意中的合作”(inadvertent cooperation)。我認為這是可行的。
那么,為什么前面提到的“先導型多邊主義”是一條值得選擇的道路?
我們知道,如果發(fā)展只是不斷堆積賣不出去的商品,必然是無法持續(xù)的。這是再常識不過的道理。這一邏輯在過去六十年間也主導了經濟發(fā)展的實踐。無論是世界銀行還是其他多邊機構,它們推動的發(fā)展實踐,本質上都是“能力建設”(capacity building):比如派出人員改善非洲小村莊的公共健康;在印度的小城鎮(zhèn)提升技能和教育水平;在許多國家修建交通、基礎設施,實現(xiàn)互聯(lián)互通。
當我們提升公眾健康,增強技能與教育水平,改善交通與基礎設施時,都是在加強“供給-需求等式的左邊”——建設經濟的供給側。在物資稀缺的年代,各國通過分工與國際化不斷增加供給。
這種模式為何能夠行之有效?因為有“全球北方”——這些發(fā)達國家是需求端,生產出來的產品自然也有銷路。因此,各國可以不斷加大基建,持續(xù)擴充產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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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高的技能和教育水平提高了勞動生產率,而更完善的交通與基礎設施則降低了物流和交易成本。圖源:路透社
哪些國家踐行過這種發(fā)展戰(zhàn)略呢?新加坡是這一戰(zhàn)略的實踐者,另一典型便是中國。過去四十年間,中國大規(guī)模擴充產能、建設工廠,把廣東打造成世界制造業(yè)的重要中心,在供給側取得了巨大飛躍。同時,與其他國家?guī)缀鯚o異,中國從未真正考慮過需求端的問題。
然而,現(xiàn)實正在發(fā)生變化。多邊主義曾是全球化得以發(fā)展的制度基礎——它強調公平競爭的環(huán)境,通過外交手段實現(xiàn)和平解決爭端,并以合作為首要原則。正是這種多邊主義,使得上述發(fā)展戰(zhàn)略得以奏效。
如今,全球北方國家,尤其是美國,在看到中國或其他國家的生產能力和制造實力時,不再將其視為高質量、低價格產品的來源,而是將之看作自身制造業(yè)無法抵御的“海嘯”。美國尤其擔憂,其在過去長期奉行并極為成功的發(fā)展戰(zhàn)略,如今會不會反過來帶來不利后果?任何一個與中國相似,規(guī)模足夠大、采取相同戰(zhàn)略的國家,在美國看來,都是在試圖奪走其就業(yè)崗位,摧毀其產業(yè),使曾經繁榮的中產階級社區(qū)淪為“鬼城”。
從邏輯上講,我其實理解美國的擔憂。任何一個國家看到本國人民缺乏足夠的就業(yè)機會時,當然會希望加以保護。然而,美國的問題在于,上述困境并不僅僅存在于中美之間,而是整個體系共同面臨的挑戰(zhàn)。過去的體系已經不再奏效。我們從未想過,擁有強大的制造業(yè)基礎會激怒他國,因為我們在為他們提供物美價廉的商品。但無論如何,這種支撐多邊主義的框架已經消失。
此外,談論“中國沖擊”的并不只有美國。新加坡的東南亞近鄰——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印尼——都在討論廉價中國產品的浪潮如何對他們的產業(yè)產生難以承受的“海嘯效應”。我們如今之所以把怒火發(fā)泄在美國身上,可能僅僅是因為美國比我們所有人都走得更遠。事實上,我們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
問題在于: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該如何構建一個能夠有效運作的體系?
我設想了一個解決方案:我們可以建立一個能夠重新校準、重新平衡的系統(tǒng)。在這個新體系中,吸納那些愿意按照規(guī)則行事的國家。多邊體系的核心精神在于公平競爭的環(huán)境。如果出現(xiàn)了產能過剩,就需要依靠市場競爭的力量來解決。同時,還要把勞動力轉移到更具生產力的領域,從夕陽產業(yè)轉移到新興產業(yè)。
我們要相信,人民是有創(chuàng)造力的,科學家是有創(chuàng)造力的,應當為他們創(chuàng)造機會。我們需要自由貿易和開放交流的力量。世界上仍然有許多人堅信這是正確的經商之道。他們不會因為產業(yè)被競爭對手超越就立刻向當局抱怨,而是選擇更加努力,讓產業(yè)更具競爭力。
對于我們這些仍然相信開放貿易與自由市場競爭力量的人而言,需要建立一個“自愿聯(lián)盟”(coalition of the willing)。我認為這是可行的。美國是否會容忍這些依舊相信開放市場、自由貿易和競爭的人?它是否會允許我們去構建這樣的體系?
首先,我們要保持非常開放的心態(tài)。無論美國是否會容忍,我們都要繼續(xù)堅信公平競爭、公平貿易和自由貿易。
其次,我相信新的多邊體系是可以建立的,理由有二:
第一,美國既然堅信“沒有貿易才是公平貿易”,那它自然應該接受不與我們進行貿易的局面。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自己開展貿易,不必與它交易,這對美國而言反而更合算。
第二,當美國對 TPP(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感到不滿時,特朗普只是選擇退出。但日本和其他國家隨后組建了CPTPP(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CPTPP與TPP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沒有包括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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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8日,CPTPP貿易協(xié)定成員國代表,包括新加坡貿工部長林勛強(左)在智利圣地亞哥簽署協(xié)議。圖源:路透社
第三個理由:在世界貿易組織(WTO)內,我們已經在構建類似的機制,那就是MPIA(多方臨時仲裁安排,Multi-Party Interim Arbitration Agreement)。
由于美國的阻撓,WTO的上訴機構仍在停擺,整個組織因此癱瘓,無法再有效解決爭端。但在三年前,WTO的16個成員另起爐灶,建立了一個替代上訴機構的機制,也就是“MPIA”。它以有限的“自愿聯(lián)盟”方式來解決爭端,并明確表示:如果你仍然希望按照WTO的規(guī)則進行貿易,而遇到爭端,就可以利用這個機制。
我想,既然可以構建一個“WTO減一”(WTO minus one)的體系,那么同樣也可以建立一個“國際秩序-1”(worldorder minus one)的體系。關鍵在于得有一套大家愿意遵守的規(guī)則。
IPP公共關系與傳播中心
排版|周浩鍇
審閱|劉 深
終審|劉金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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