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英國鄉(xiāng)村的微風中,來自喀麥隆的Bandy Kiki身披紅色刺繡的伊賈族服飾,緊握新娘的手。幾小時前,她還在幕后焦急地等待儀式的開始。她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寫道:“我害怕自己會絆倒,或者褲子會裂開。”
Kiki的伴侶Jenny來自尼日利亞,二人在網(wǎng)上認識。Kiki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對美食有著濃厚的興趣,兩人第一次約會就選在加納一家有名的餐館。Jenny的家里還有一只用來盛放Waakye(一種西非食物)的大碗。
“那一刻,我知道她很特別,這不僅僅是關(guān)于食物。”Kiki說。“十幾歲的時候,我周圍的朋友們都在想著男孩,而我卻想著女孩。當我終于鼓起勇氣去尋找愛情時,一切都取決于如何理解和回應(yīng)。”
相戀四年后,Kiki和Jenny決定舉辦一場傳統(tǒng)婚禮。“我不想只是辦場婚禮,弄個蛋糕就完事了,我們想要一場能代表我們兩人的婚禮。”她解釋說,“在我們的婚姻中,我們是平等的伴侶,以彼此認為合適的方式展現(xiàn)自己,沒有妻子或者丈夫之分。”
最初,雙方家庭有所顧慮,但最終選擇了支持她們。Kiki和Jenny設(shè)計了一場致敬雙方血統(tǒng)的婚禮。Jenny來自尼日利亞的伊喬族,因此加入了“Bibifia”環(huán)節(jié)——這是伊喬族婚禮中莊嚴神圣的環(huán)節(jié),要求新娘在收到新郎和賓客提供的足夠現(xiàn)金之前,必須保持微笑。“每當我想起她在‘Bibifia’儀式前向我舞動的場景,我的心都會歡快地跳起來。”Kiki說道。
隨后,婚禮進入恩索族儀式——這是喀麥隆傳統(tǒng)中的神圣習俗,也是Kiki計劃中的婚禮的一部分。儀式包括掰可樂果、倒棕櫚酒——這些儀式傳統(tǒng)上只為男性保留,但她們請了一位同樣是恩索人的親密朋友主持儀式。“愛不是犯罪。”Kiki的父親說,“只要女兒幸福,我就祝福她。”
婚禮高潮是“洗腳儀式”,象征純潔與承諾。賓客們跳傳統(tǒng)舞蹈,享用尼日利亞胡椒湯和喀麥隆Waakye。盡管這場婚禮對她們沒有法律效力,但文化的融合和家人的祝福更為珍貴。“我們知道國家的現(xiàn)實,”Kiki說,“但今天只為慶祝愛情。”
![]()
Kiki與Jenny 圖/tarasovskaya
她們的婚禮視頻被發(fā)布到媒體上。Kiki的家鄉(xiāng)——喀麥隆西北部恩索文化與發(fā)展協(xié)會對這場“以婚姻之名進行的令人作嘔的禁忌”表示震驚。協(xié)會煞有介事發(fā)表了一篇聲明,批評這樁婚姻不僅“令人憎惡”,而且是對恩索女性及恩索族群尊嚴和自豪感的“侮辱”。
與大多數(shù)非洲國家一樣,同性戀在喀麥隆屬于非法。喀麥隆刑法第347-1條將同性性行為定為犯罪,最高可判處五年監(jiān)禁和罰款。2023年,喀麥隆的監(jiān)管機構(gòu)威脅對播放LGBTQ+內(nèi)容的媒體機構(gòu)實施制裁。類似的法律正在非洲越來越多的國家實施。就在今年2月,加納議會通過了一項法案,規(guī)定“故意宣傳、贊助或支持LGBTQ+活動”可判處最高五年監(jiān)禁,認定自己為同性戀者可判處最高三年監(jiān)禁。聯(lián)合國獨立專家在致加納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的一封信中,將加納的立法草案稱為“國家支持的歧視和暴力體系”。
這正是Kiki,以及更多來自非洲的酷兒們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
目前全球約有60個國家將同性關(guān)系定為犯罪,其中有一半位于非洲。坦桑尼亞、贊比亞、加納、岡比亞規(guī)定同性性行為屬重罪,量刑通常為7至14年;而毛里塔尼亞、索馬里、尼日利亞部分地區(qū)、南蘇丹以及烏干達,同性戀可被判處死刑。這一切的歷史需要追溯到19世紀的歐洲殖民歷史——英、法殖民當局將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法則強加于殖民地,尤其是臭名昭著的《刑法第377條》,將“反自然性行為”定為刑事犯罪。這一模糊罪名成為打壓當?shù)厣缛旱暮诵姆晒ぞ摺5捎诂F(xiàn)代化的不徹底,377條至今仍在許多國家保留或演化為更嚴苛法案。與此同時,基督教傳教士與殖民學校通過教育與布道,灌輸異性戀中心主義和性別二元論,將傳統(tǒng)的多元性別理解妖魔化為“病態(tài)”“墮落”或“異端”。
歐洲的殖民者不僅通過法律和宗教改造性道德體系,還重構(gòu)了民族身份,把異性婚姻與父權(quán)制家庭模式作為“現(xiàn)代非洲”的象征。這一過程制造了非洲本土文化記憶的斷裂,使得許多非洲社會逐漸否認自身曾有的性別多樣傳統(tǒng),反而將殖民引入的性別壓迫視為“文化本源”。
![]()
承認女女婚姻的科雅族人圖/Zeynep G?kalp
肯尼亞南迪族(Nandi)非常重視生兒子以傳承財產(chǎn),因為如果女性無法或不愿生兒子,其處境至少會很不穩(wěn)定。當南迪女性達到更年期或喪偶時,她們會面臨一些選擇:她可以從鄰鎮(zhèn)收養(yǎng)一個兒子,或者娶另一個女人為妻,以實現(xiàn)生兒子的目的。
尼日利亞的伊博族(Igbo)同樣存在“女性丈夫”(female husbands)制度。此種婚姻具有法律與社會承認,并承擔正常家庭職能;婚后“妻子”可與男性生育,孩子歸“女性丈夫”。在伊博社會,孩子非常重要,沒有兒子的男人通常會指定一個女兒,讓她成為“女兒子”。這個“女兒子”會留在父親家中(而不是離開去結(jié)婚),繼承父親的遺產(chǎn)。
18世紀以來的文獻記載了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qū)的坎巴族、伊博族,還有約魯巴、南迪、基庫尤(Kikuyu)、努爾(Nuer)和達荷美族等族群都有類似的習俗。雖然性質(zhì)略有差異,但共同點是女性能夠合法“娶妻”。
這并非現(xiàn)代意義上的同性婚姻。我們需要跳出歐洲中心主義的視角,用反思的眼光來看待非洲的多元性別傳統(tǒng)。過去非洲多元關(guān)系的核心,仍然是維護和延續(xù)父權(quán)制及其傳統(tǒng)的工具。
20世紀中葉以來,非洲各國陸續(xù)擺脫殖民統(tǒng)治,民族主義成為新興國家建構(gòu)認同的核心工具。從加納的恩克魯瑪?shù)教股D醽喌哪崂谞枺褡逯髁x最初是帶有進步理想的:它意圖推翻帝國主義與種族隔離,追求文化自主與經(jīng)濟解放。然而,21世紀的全球化到來,來自西方的經(jīng)濟剝削與自由化影響不斷滲透,使非洲政治精英不得不面對一種新的焦慮:國家獨立之后,社會是否依然被“西方價值”控制?
隨著歐洲內(nèi)部的民族主義在移民危機、經(jīng)濟緊縮與身份焦慮中卷土重來,一方面,極右翼政黨在德國、法國、意大利高喊“保衛(wèi)歐洲文明”;另一方面,左翼民族主義者則反對美國主導的全球化和“文化帝國主義”。兩種不同面貌的民族主義,在非洲產(chǎn)生了意外的回聲。
這種“反西方”立場在非洲被部分政治力量所利用,通過壓制LGBT權(quán)利以重新舉起民族主義的大旗。他們常說:“同性戀是西方的產(chǎn)物”,“這是白人的文化入侵”。在尼日利亞、烏干達、加納等地,國家通過立法或公共宣傳塑造這樣一種圖景:同性戀等性別多樣性并非非洲文化的一部分,而是西方新殖民主義的工具。這樣的立場往往忽略甚至刻意抹去了非洲原本存在的同性婚姻和多元性別的歷史。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反西方”論調(diào)其實是從西方的右翼民族主義那里學來的。譬如法國極右翼政客勒龐批評歐盟“強制同性婚姻”;俄國則以“傳統(tǒng)家庭”為核心展開國家意識形態(tài)重建。當這些言論通過網(wǎng)絡(luò)傳播至非洲時,它們被重新包裝為“非洲自我捍衛(wèi)”的民族主義敘事。
“反LGBT運動”通常以“保護家庭”免受惡意外國影響的名義進行。布隆迪總統(tǒng)埃瓦里斯特·恩達伊希米耶(évariste Ndayishimiye)就在2024年宣布同性戀者應(yīng)該被石頭砸死,他將多元性別描述為西方舶來品,是對家庭傳統(tǒng)的顛覆。烏干達在2014年通過了《反同性戀法》,當局在回應(yīng)國際批評時聲稱:“我們不是野蠻人,我們是傳統(tǒng)守護者。你們西方才是墮落的。”
當然,并非所有非洲國家都認同這種路徑。南非早在1996年就將性傾向?qū)懭霊椃ㄆ降葪l款,是世界首個憲法保障LGBT權(quán)利的國家。像肯尼亞、博茨瓦納也有法院推翻殖民反同法案的判決。但廣泛而言,非洲大陸在民族主義與“文化主權(quán)”的話語驅(qū)動下,仍在不斷強化一種與多元對立的極化政治結(jié)構(gòu)。
![]()
Kiki和Jenny婚禮的照片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飛速傳播,從喀麥隆到尼日利亞,社交媒體上充斥著令人厭惡的言論。在僑民圈子里,她的名字成了一個警示故事。恩索部族頭銜的持有者組織(NTHE)發(fā)布公告,譴責Kiki佩戴傳統(tǒng)的恩索帽——這是歷史上為擁有頭銜的男性保留的神圣象征。他們稱其為“嚴重違規(guī)”,并宣布將展開“調(diào)查”。
對此,Kiki并不感到驚訝。“很多人對我的婚姻或我的女同性戀身份發(fā)表評論——以及他們認為這如何影響民族形象,”她說,“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會和我們一起慶祝。我明白,選擇快樂、真實和公開可能會付出代價。”
2017年,身為主播的Kiki宣布出柜,她不得不選擇出走英國。之后,她成為一個公益組織的成員,協(xié)助非洲移民在當?shù)厣睢W猿龉褚詠恚琄iki一直面臨著死亡、暴力和強奸的威脅,而這些威脅在婚后愈演愈烈。
在喀麥隆,酷兒的處境極其艱難。除了面對執(zhí)法者,還擔心遭到家人和鄰居的攻擊、羞辱或排斥,法律對此不管不問。而且,遭遇同性關(guān)系的指控時,人們通常無法自證。當富裕或有關(guān)系的人被指控為同性戀時,他們可能會使用賄賂來保護自己,而低收入群體就沒有這樣的機會。
仍在非洲的酷兒們嘗試團結(jié)起來。在肯尼亞,一場無聲的革命正在醞釀。
![]()
內(nèi)羅畢的一場Vogue舞會 ? Marie Ruwet,法新社
每當夜幕降臨,首都內(nèi)羅畢的一間地下場地便換上戰(zhàn)裝:五彩燈光閃爍,激昂的節(jié)拍震耳欲聾。一群來自肯尼亞的酷兒聚集在這里,借由Vogue舞會(“ball”)重塑自我,直面制度與社會的雙重壓迫。源自20世紀60年代美國黑人和拉美裔酷兒社區(qū)的文化場域,于2022年落地肯尼亞,迅速成為都市內(nèi)獨具象征意義的反抗儀式。
Kat(化名,25歲)被舞會的氣氛深深俘獲,但她也承認那份自由的重量。“在這里,我可以真正地做自己。”可第二天,她仍需回到常態(tài)生活,“必須扮作另一個人。那種壓力很重”。舞會對她而言,是一種異空間的救贖——卻又是短暫的幻境。
另一位26歲的組織者曾裹著連帽和式長袍、踩著高跟鞋現(xiàn)身舞臺。他的話語直指現(xiàn)實:“政府正推動《家庭保護法案》,這法案威脅我們的生存。”該法案擬將同性關(guān)系判刑提高至30年,并強制舉報同性關(guān)系。
當?shù)毓娼M織Galck+不懈地記錄針對性少數(shù)的暴力事件,并提供法律援助。從2024年初不到一百件相關(guān)報告,上升至2025年3月逾300起暴力及威脅事件。盡管如此,肯尼亞人并非選擇沉默。Kat、活動組織者與Galck+都說:“我們正在塑造文化,你們無法抹去我們”。內(nèi)羅畢的voguing舞會可能隨時會查封,彩色霓虹消退,余下的卻是堅毅。
Kiki回憶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時說,在農(nóng)村長大的酷兒群體意味著完全被孤立。那里沒有安全的空間,沒有可見的社群,也沒有獲得支持的渠道。所以,雖然這些網(wǎng)絡(luò)存在,但大多數(shù)酷兒,尤其是在城市以外的人群,根本無法接觸到它們。
盡管痛苦重重,但社區(qū)有時會挺身而出。“我們從非洲酷兒群體那里得到了太多愛,”Kiki說。“有些人提供了一個安全的交流空間。有些人帶來食物,這對我這個美食家來說意義重大。從很多方面來說,他們在我們周圍營造了一個愛的氛圍。即使有些事情最終還是會漏掉,但我仍然深感責任重大,只要有機會,就應(yīng)該發(fā)聲。”
支持也來自意想不到的地方。“一些伊喬族人——我妻子的族人——熱情地接納了我,”她補充道。“他們叫我姻親,這總是讓我忍俊不禁,他們還定期來看望我們。這雖然是一件小事,但卻帶來了巨大的改變。”
“她是我的家,”Jenny說。“我會繼續(xù)盡我所能地陪伴她。其他人不必理解。他們只需要知道我們不會退縮。”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