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參加中科院組織的志愿者隊伍,赴災區做心理督導。
那天工作結束,導師照例總結當天的工作,同時會辦棘手的案例。更重要的是,我們這些心理醫生,披著堅強的面具,卻累積了太多負面情緒,急需導師疏導。導師起身說:“這樣吧,今天,你們把自己心中一直藏著、從來不便跟家人提起,但自己又不能釋懷的事,在這里說了。說出來,也算一個了結。否則總覺得自己活得真窩囊,連句講真話的機會都沒有!”
是啊,誰也說不準明天會有什么天災或人禍,有地震,或者有海嘯,我要趁有生之年,做一回自己!輪到我時,我講了初戀情人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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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縈是我曾經愛過的一個女孩,可她似乎沒心沒肺,從沒正眼看過我。
她離我的學校很遠,每次打聽到她回家的日子,我都會拖上好友一同去車站接她,為的是怕泄露自己的心事。可是她跟誰都友善,唯獨對我總是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
我堅持每天給她寫一封信,在每個能看到她的場合默默關注她。她似乎很享受這種關注,卻遲遲沒給我一絲回應。我終于心灰意冷地離開了她,有一段時間甚至很恨她,認為她的無情讓我失去了愛的能力。
導師寬容地看著我:“后來,你們有沒有見過面?”
“沒有!她一直是橫亙在我和妻子中間的障礙!”妻子從一開始就知道有個她,但沒想到她的力量會這么大。時隔多年,不僅沒有淡化,我反而變本加厲地想她。
“后來,我悄悄找來她的電話號碼,在一個醉酒的晚上,打給了她。我突然哭得歇斯底里我真的不像個男人。電話那頭傳來她云淡風輕的一聲,你還好嗎?我就失去理智了,一連聲地叫著:我不好!我很不好!”
那段時間,我跟妻子一直冷戰。縈成熟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時,我會控制不住地大叫:“我愛你,這么多年我一直愛著你!”
我們偷偷見過一面。歲月風霜似乎沒有給她留下痕跡,她比從前更成熟嫵媚。我問她當年為什么不要我時,她居然哭了,好看的大眼睛里滿是委屈:“還說人家,是誰當年一個轉身,就再也不見了呀!”
血頓時涌上頭頂,我原來只是輸給了自己的臆想。她那個年紀,驕傲且敏感,企圖用不在乎掩飾自己對我的深情。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
那場會面即將結束的時候,我顫著聲請求:“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只一拉,她玲瓏輕巧的身子便落入我的懷里。多年的夙愿終得實現,懷抱中的她,似歲月陳釀的紅酒,越發醇香迷人。她輕聲說:“早知現在,何必當初!”良久,才輕輕掙脫我的懷抱:“傻瓜,呵呵,點到為止呀,再下去就不美了!”
回憶被撕開了一個缺口,思念便像泄閘的洪水,再也無法掌控。我記不得自己哭了多久,只聽導師招呼其他人離開:“讓他自己靜一靜,這是他的心結。也許,能再見她一次,才能打開這個心結。”
遠離家鄉,遠離親人,寂寞難耐卻又自由無度,我像一個最放縱的牧人,任由思念的野馬一路直奔縈而去。
導師走了,同行睡了。孤獨的單人床,顯得格外空曠,月光透過板房的小窗,沖擊著床上的我。恍惚中,洪水來了。板房成了小船,我拉著縈的手,拼命跳上去。家園俱毀,只有我和她還能相偎相依。一個浪頭將小船劈成兩半,她急劇地往下沉,我拼命要拉住她,卻怎么也夠不著她的手……“縈!縈!”我騰地坐起身,冷汗直冒。
三
第二天一早,我們又投入到緊張的心理輔導之中。這次我們約見的是位三十九歲的中年婦女。婦人回憶自己如何在廢墟里找不到兒子,只得回過頭來救助傷了一條腿的丈夫,幾次無法說下去。一個弱不禁風的妻子,背著幾乎重過自己兩倍的丈夫爬過幾十里山路,只要稍一松懈,丈夫就可能因失血過多而死!這是多么偉大的愛情力量!我越來越強烈地想到了我的愛情,無比渴望見到縈!
中午休息的時候,我正在帳篷里整理婦人的回憶錄,導師一臉嚴肅地說:“下午會有7級余震,想撤退的話,可以搭運送物資的車走。我們來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思想準備。如果決定留下來的話,現在可以跟家人道聲別了。萬一……”
導師的話沒有說下去,我的筆停了下來。來的時候,我們都在國旗下宣誓,不管遇到什么樣的艱難險阻,都要和災區人民在一起。這一陣子,余震一直沒有斷過,但此前都不太強烈。怎么辦?我們原本有幸福安定的生活呀!
大家紛紛往外撥打電話,我鬼使神差地打給了縈。只響了一聲,她歡快的聲音就傳過來。我沉默了一會兒,沉聲說:“是我!”她一驚:“你在哪?”“我好想見你!”我說。“好啊,想見我隨時都行啊!”她的聲音輕快俏皮。我的心不禁漏跳了幾拍。
下午我們沒有任務,六個人面面相對,倍覺凄涼。看來,我們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心理素質,也過高地相信了自己心理救治的能力。在這樣的時刻,我們一樣孤單無助。我想起縈在我懷里輕顫的樣子,突然覺得,如果我離開這個人世,最想見到的人就是她,我會大聲告訴她,我一直那么喜歡她。我不要男子漢的堅強,也不要心理醫生的面具,只想做回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普通人。我甚至有種狂放的想法,要把她帶到這里來,狠狠地相愛一場,然后隨著這片天地合二為一,哪怕長眠在陌生的他鄉!人生能有幾回狂?
我對著手機那端吼:“你等著!”在旁人驚詫的眼里,我躍上一輛客貨車就往市區方向飛奔。導師在車后追著:“你現在走就是逃兵!”我使勁地拍著廂壁:“我只要見她一面,見一面我就回來!”
一路顛簸,司機在一個岔口示意我可以改乘班車了。我一掏口袋,發現帶來的錢所剩無幾。想到如果向縈求助,我忽然覺得很躊躇。我對現在的她一無所知,多年不見,突然要求她花一筆數目不小的錢來接我,是不是太唐突?還有,跟她一起找個無人的地方瘋狂幾天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她一直過得幸福如意,我此番前去,她就肯定能隨我而來?
猶豫中我下了車,站在路中央,不知所措。一直接待我們工作的羅主任迎面走過來。他是抗震英雄,妻子遇難,就是網上傳的那個用身子護住兒子的母親。羅主任難受地說:“小家伙整天跟我鬧著要媽媽。那時成天忙工作,都沒好好陪陪她。現在她走了,再也不用我陪了……”
一語點醒夢中人:我出來這么多天,腦子里一有空閑想到的就是縈,自己的老婆孩子從來沒想起過!我一味放大自己的憋屈,還是個男人嗎?從來沒想過,老婆這么多年從未得到我的愛,難道我也要等失去之后再追悔?
妻子的臉在腦中閃現,我毫不猶豫地撥響了她的電話:“老婆,我在路邊,身無分文,回不了家了。”妻子的聲音急切地響起:“任務結束了嗎?不要著急,我現在就去給你匯款,報個你能收到的地址。我跟女兒在家等你!”
心突然回到胸腔,剛才那個狂熱的人似乎不是我了。甚至來不及跟羅主任告別,我拔腿就走。中途換搭了好幾輛車,當我趕到同伴們面前時,我們六個人抱在了一起!
我跟導師說:“很奇怪,在那一刻,我覺得非跟她在一起。但是當我有了困難時,第一個想求助的人,不是她,反而是平時相看兩厭的老婆!”導師重重地拍拍我的肩:“這一趟,對我們未嘗不是個考驗啊!”
四
在北川的一個月里,身體疲乏,心靈卻變得空前澄澈。成年男女,總會有離家獨處的時段。這種特殊的時段,也許會變得格外脆弱,也許可以成為放縱的借口。但我終于能夠掌控自己的情緒了,那天我的瘋狂舉動,就像一個人舉刀刺向自己的癰疽,膿水淌了出來,傷痛反而容易愈合。回程前,導師提議我,找個機會再去看看縈,“那時,你就能徹底將她放下了。”
導師為了讓我有時間去見縈,故意將返程時間說晚了一天,我卻告訴了妻子實話。因為獨居的這個月,讓我明白了,有些人只能放在記憶的某個角落,不可以走得再近。再近一步,只會徒增困擾。
當我們走下列車時,妻子牽著女兒的手,一路歡叫著向我奔來,淚水再次涌出眼眶。女兒張著雙臂朝我撲來,我一把舉起她坐上肩膀,又騰出一只手攬過妻子。只是一個最尋常不過的動作,卻令妻子紅了眼。這個小女人,被我忽視太久了。妻子在一邊挎著我的胳膊,小丫在肩上晃蕩著小腿,兩個女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的心踏實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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