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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這是十七年前的文字。
那時我還是個盲目的樂觀主義者。
以為天底下還有很多可做之事,生活中還有很多不可描述的可能性。
現在,我是一個自覺的樂觀主義者——
——一個氣力早已莫須有的八十年代遺民。
《這些人》里寫的這些人,大都是《走起書》里的原型人物。
2008年,北京民間同人刊物《手稿》第四期以“我是怎樣認識你的”為主題組稿,我寫下了這篇文字。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了《走起書》(初名《走起》)的寫作,2011年左右完成初稿。因為自忖沒地方出版,它便成了我手里的一本寫不完、放不下的“西西弗斯之書”,再之后,它就躺在電腦里,變成了一本獨自存在的“廢稿”。
2021年6月,《走起》在“二湘的六維空間”連載了前幾章。自此,《走起》開始“走起”,先是變成了《走起書》,被《花城》雜志節選為中篇小說刊登,之后又獲得了四川人民出版社的垂青,得以付梓出版,幸運地走出了“廢稿”狀態。
這些人
文/范偉
你不會每天想這些人和事,但你知道,這些人和事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以某種方式起作用,影響著你。——你們是怎么遇到的?用狄德羅的話來說,像世間所有的人一樣,是萍水相逢;——你們是怎么成為朋友或反目成仇的?這不關你的事,甚至也不關我的事;——你們究竟要到哪里去?這樣的野狐禪問題我已經不再問、不再想、也不再費力回答了。
我和邱、繆是1984年秋冬在燕園認識的。邱、繆高我兩個年級,我們都是河北石家莊人,有同鄉之誼。在大學,年級是一個籬笆,高年級一邊看低年級差不多都是小崽子、生瓜蛋,低年級一邊看高年級差不多都是老油條、老混混。中文系高低年級之間沒有互認同鄉的傳統,因此我入學之后很久才認識他們。那時候的燕園正值黃金時代,每天都有不可勝數的賞心樂事。
一天晚上,德語專業的一個高年級同鄉約我到辦公樓禮堂看話劇,說是我們中文系話劇隊排演的,在此之前我還不知道中文系有個話劇隊。那是一出外國話劇。邱是這個戲的導演兼演員。當時麥克風壞了,每一個演員都得在舞臺上大聲叫喊,才能讓觀眾聽懂他們在說什么。中間什么時候,邱出場了。他剛一露面,就不由分說被其他人強行塞進一個筐子,用一根繩索吊到了半空。看樣子,拘在半空筐子里的邱很不舒服,他像一個真正的劇中人——或者一個真正的“局中人”那樣——借助無助的手勢,喋喋不休地申訴著什么。
筐子固定得不夠結實,不停隨著他的動作旋轉、傾斜、下落,又突然間被隱在側幕的操繩手拽上去一點。按照那個時代的流行精神,邱扮演的這個人物被命運無情捉弄,只能做一些徒勞的申辯。因為沒有擴音設備,現場從頭到尾都亂哄哄的,大家一邊觀劇,一邊伴著舞臺上的劇情、人物笑鬧,最后演變成了幾百人的一個大笑場,臺上臺下差不多每一個人都成了演員,成了舞臺的一分子。沒有人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妥,你要是在這時候講究觀劇禮儀就太傻了。這也是迄今為止最對我胃口的一次劇場盛事。“邱,!”散場后,領我去辦公樓禮堂的高年級同鄉激動地高聲咒罵,堅持要我陪他到未名湖 “再轉一圈”。
他媽的
走到未名湖中圈位置,高年級同鄉又追罵了一句:“!邱。”他大概是在贊美邱。我當時還沒有被燕園風氣充分浸染,所以領會不到他的真正意思。在我的印象中,邱很適合他在舞臺上扮演的那個角色,他的那種徒勞無聲的姿態在我心目中一直保持到現在。我就是這樣先從舞臺上遠遠認識邱的,以至后來怎么真正認識反倒模糊不清了。大學時代的邱是校園玩家。凡是能聚眾玩的事兒他都能來一手。另外,他還是個狂熱的武俠迷。我始終無法理解他對武俠小說的熱情。在我看來,除了《鹿鼎記》等少數幾本金庸作品,其余都是一些莫明其妙的玩意兒。當然,邱有的是精力,也有消化一切的強健胃口。
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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繆和邱是同班同學,我入學的時候,繆已是北大“五四”文學社有名的詩人。繆喜作禪語,詩風空靈,在一眾詩人叢中特立獨行,別有身姿。第一次見到繆,是在他們那個位于32樓樓角的套間宿舍,也是那個德語專業的高年級同鄉結的“孽緣”。那是我所見過的最為奇特的學生宿舍,里外間住著十幾個人。宿舍門不知被什么人踹壞了,就那么一直豁著,雖設而常開。各色人等出出進進,大呼小叫,旁若無人。
那是一個自由世界,同時也是一個臟亂差的世界,我當時所能認識的世界本來面目大抵就是這副圖景。繆穿著參加國慶35周年游行配發的藍顏色短袖上衣,手里拿著一根香煙抽抽滅滅,滅滅抽抽。那件藍顏色短袖上衣大概是他這輩子穿過的最難看、最不得體的衣服。不過,這難看的衣服罩不住他天生的飄逸風度。我已經不記得當時具體談了些什么了,只記得那個德語專業同鄉多次試圖跟他討論一下詩歌,他總是有一搭無一搭地敷衍,最終把話題徹底繞開。很久后的一天,我們在圖書館的過道里偶然碰面,互相認了出來。繆問我過得怎么樣,在忙什么。我說,“沒忙什么。”“沒事就談個戀愛吧。”他說。這是他這輩子給我的最具建設性的忠告。之后,我和邱、繆又在燕園共處了一年多的時間,這期間,彼此就像泅水一樣,偶爾在換氣的時候瞥見一眼,然后又各刨各的,忽而不見了。
真正跨年級的友誼多產生在走出校園以后的日子,我和繆邱交往的實際情況正是這樣。他們倆畢業后都回了老家石家莊,兩年多后的1989年,我也幾經周折回到了那里。八十年代的最后一段時間,世界上發生了一系列影響深遠的大事件。自那之后,抽象的春天結束了,每個人都不得不校正自己的生活態度,大家都過上了自古而然、于今為烈的雙重生活。白天,我們在各自的“單位”上班,晚上則頻繁嘯聚在各種各樣的酒桌上。石家莊這個城市,正如它的名字所明示的,是一個大村莊,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地方可去。
這個城市的所有季節我都不喜歡,我只喜歡它的夜晚。我能記起的一切勝事都發生在夜晚。那時,我們喜歡在酒桌上斗拳。邱有一套花式拳法,不管勝負結果如何,他看上去都像個行家里手。繆不擅此道。他每每夸張出拳,手指只能出最方便的一或四,對手很容易抓住他的漏洞,把他擊敗。繆在拳陣上的手就是被稱作“笨得跟腳似的”那種手。不過,繆的酒量遠遠好過他的拳法,他常常回擊對手說:“老子拳不好酒好。”
那時,我在一家銀行工作,每天干一些離題萬里的差事,我對單位的描述是:八點鐘必須上班/上班沒事干/沒事干還發錢/發的錢又不夠花。描述雖然輕浮,卻是實錄。繆和邱的情況則好我很多,他們在“單位”都不坐班,都有大把的時間自娛自樂。繆不再作詩,轉而把精力花在英語上。他用農民式的算法計算他學英語的進度:“一天讀幾十頁,一天落手里十來個詞,一年以后差不多就一馬平川了。”繆有很多來歷復雜的英文原版書籍,這使他的讀書生活顯得神秘莫測,多年后,他這個一天也沒有在英語世界呆過的人竟成了英語通,翻譯出版了好幾本艱深的英文著作,你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這一切的。
那些日子,邱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出現在我面前的邱永遠是個打牌下棋、吃喝玩樂的邱,他的家里甚至沒有書架,他有限的書全都堆放在地上,像個長期不被問津的冷攤。繆經常當面指斥邱:“你丫老大不小了,也該干點正事兒了。”邱總是隱著笑飛快地看繆一眼,繼續說一些不著四六的笑話。
通常,我們喝酒的人數不少于四人。我只有一次跟邱兩個人相對喝酒的經歷,跟繆,則一次也沒有。邱是一個天性快活的人,很少為什么事真正煩惱。那段時間,我在寫一本關于俄羅斯的小說,每天中午十二點起床,吃一頓飽飯,然后開始寫,一直寫到晚上三四點鐘。只有跟姑娘約會的時候,這個節奏才會暫時改變。當時,邱和繆同在河北省社科院工作,每周坐班一次,他們幾乎每個坐班時間都會分別光顧我的單身宿舍,給我帶來香煙和江湖新聞。一天,邱來了,看上去有點心事重重,這多少有點反常。我們來到距我住處不遠一個小飯館,點了菜和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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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婆懷孕了。”邱說,表情有些沮喪,同時也有些興奮。這就是他的煩心事。
“孩子是你的嗎?”
“廢話。”
“有了就生唄。”
“養個孩子,那得多麻煩。”看得出,邱對這件事拿不準,就像當年他拿不準該不該結婚一樣。我不必費力捉摸他的真正意思,也用不著費力勸慰他什么。他只是稍稍猶豫罷了。從生活狀態上說,邱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在他身上,該發生的一切都會發生,結婚、生子,諸如此類。這跟他在思想方面的堅持、不茍且恰成對比。
“等孩子大了,我們也就老了。”喝到中途,我胡亂感嘆。
“沒有孩子,我們一樣會老。”邱飛快地回應道。
該發生的一切果然都發生了。后來,邱不光有了自己的兒子,還寫出了自己的第一本書。這本名為《玻璃屋頂》的書是網絡的產物,是他跟網絡交媾下的蛋。邱對一切流行的東西沒有敬意,這使他理所當然成了一個諷刺家。那時候,邱化名“三七”活躍在一個網絡論壇上,跟各種不曾謀面的人逗趣、爭論、交鋒,獲得了一種對他來說最為自在的表達方式。那段時間,邱出人意料地多產,隔不幾天,就有一篇文章問世。他的立場、姿態和文字得到了很多網友的傾心追捧,他就是發個“阿嚏!”的帖子也會引來眾多擁躉的熱烈回復。這本小冊子里的文字多是邱的即興之作,不過,這已經足夠建立起他在文字江湖上的名聲。
邱、繆和我一度在同一個單位共事,生活在同一個“筐”里。那段時間,我們都感覺像是恍然回到了大學時代。生活安閑自在,同時也雞零狗碎,缺少變化和激情。我一時心血來潮,想試一試當時歌舞廳流行的刺激物。我請一個能干的姑娘幫忙搞到了兩粒搖頭丸,就著紅酒吃下了一粒,之后大音量播放一盤搖滾樂助興。那天余下的時間,我把半輩子的頭都搖了,我真該就此去參加所有的會,在所有的會議上一言不發,只是搖頭。我把這事跟邱說了,邱以他慣常的玩笑態度建議把另一片偷偷給繆吃,讓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搖晃他的光頭。我們為這件想像中的事樂了好一陣。
后來,我把那粒本該奉獻給老繆的紅色小藥丸丟進了下水道。不過,沒有借助藥品,我們還是搖了頭。2001年,在新世紀開始的時候,我們三人一同辭掉了工作,對天氣,對“單位”,其實也不專門對什么,說了聲:“的。”這種感覺真讓人釋然。那之后,我只身一人到了北京,邱、繆和他們的老婆孩子繼續留在石家莊。不止一次,邱滿心歡喜地贊嘆:“家真是一個好東西。”經過多年的動蕩生活之后,我贊同這個說法。
去你媽
我每次回石家莊省親,都會和邱、繆等朋友們小聚一下。大多數時候,我們在槐北路、清真寺街或者富強大街一帶的酒館流連。辭職三年后的一天,我們坐在清真寺街一個鬧哄哄的小酒館里,繆透露了他準備跟某先生念博士的事。他要念的專業方向是藝術史。后來,我逐漸明白,這是一個師父找徒弟的事。繆說,某先生讓他著重關注一下“李唐”這個人。
“我起先根本不知道李唐是誰。”他說。
“你丫還以為是李家唐朝呢吧。”
繆笑了起來。這不成問題。民間做專業學問,專家做業余學問,這差不多是通例。久處民間的繆盡管不知道李唐是誰,但他知道李唐以外更多的人和事。現在,繆已經博士畢業,開始了他的博士后課題研究。如今的繆,從里到外都是一個標準藝術史學者的模樣。
“我寫大了。”繆這樣談論他眼下的工作。他本來打算寫一篇四萬字的論文,現在差不多多出了一倍的字數。
“那是堿放多了。”邱含混地接口說。辭職后,邱一直在給一些雜志寫專欄,賣文為生。
大家都笑起來。邱開始談論他前些日子在家里蒸包子的經歷。你不能確定他蒸過包子這回事,他盡量把它敘述成真的。在座的沒有人信他這一套,大家都知道他在胡扯,可還是愿意聽一聽。大家一路順“包子”說下去,話題變得自由而寬泛,在形而上下之間來回游走。這往往是一個信號,一個好的開端,這會漸漸形成一種氛圍,這種氛圍會在深夜的某個時候使周圍的庸常事務煥然一新、熠熠生輝。……親愛的兄弟……此去經年……別來還是無恙嗎?——一個老朋友的詩句似有還無回響在耳畔。聚會還沒有散,我已經開始遙想下一個聚會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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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居到北京不久,我跟詩人駱駝重新接上了聯系。我是1993年在繆府認識駱駝和張爽的。那時候的駱駝好像比現在還要高大一些,是一個名副其實的“longfellow”,張爽的樣子還像一個清純的女大學生。那天晚上,我們聚在繆家喝酒閑談,座中的兩個女人——張爽和繆夫人阮麗——都還很年輕,同一個房間,不同的漂亮,給那個晚上平添了難以言說的魅力。駱駝讀起了一篇奇怪的小說,小說的主人公得了一種語言病,說出的每一個句子都沒有名詞主語,只有代詞主語。說到“羊”,他本來是個羊倌,倒把那東西的名字忘了。“這個,這么大,”駱駝用緩慢的語速讀道,“他比劃著,把叉開的手指放在頭上比劃角,——有這個,——跑了。”“還有這個,他在他齊腰高的地方比劃著,跑哪兒去了?——他說的是他的兒子。”
多年后在北京再見到駱駝,他已經把那個無主語的天賦之夜徹底忘掉了。這些年,駱駝一直在寫詩、旅行、喝酒、沉思。他的大部分詩作收在《20世紀最后的抒情雜詠》里,在詩中,駱駝借惠特曼的的聲音宣稱:“……我輕松愉快地走上大路;從這時候起我使我自己自由而不受限制……”他勉力這樣做了。駱駝成了我這個北京新移民的引路人。他把我引進了北京朋友圈,介紹我認識了《手稿》的大部分成員。
這些人中,哲學家張松是我最早認識的一個,也是最特別的一個。從少年時代起,早慧的張松就強作自己的主宰,不參加高考,不接受任何強制性教育;成年后,他也沒有在任何形式的“單位”工作過。張松沒有同事,只有朋友,他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最大限度維護了作為一個獨立哲學家的尊嚴。初來北京的日子,我曾經被各種問題困擾,有些郁郁寡歡,張松給我開的藥方是“散步和手淫”。這個藥方雖然對我沒有意義,不過,我大體理解他的意思。張松還送給過我一本他精心設計的、名叫《空書》的書,這是我見到過的最古怪的一本書,我被這本沒有一頁內文的書搞糊涂了,它太不同凡響,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我愿意把最大的敬意獻給這個北京炮局一帶土生土長的斯賓諾莎。
現在,在各種各樣的酒桌上,我把《手稿》的朋友差不多認全了:嚴勇、趙大為、趙楓、寧中、王溥、艾丹……。每個人都是一個傳奇,每個人都有一份傳奇的經歷。他們有時候單獨作案,有時候結伴歷險;有時候狂飲爛醉,有時候滴酒不沾。他們在搖錢樹下悟道,在肉蒲團上修行。——這一刻,想起這些人,想起這些人半輩子的所作所為,我忍不住想笑,忍不住笑出了眼淚。還能說些什么呢?一些東西在離我們遠去,一些東西迎面而來。一切都不那么簡單。有時候我想,我們所遇到的一切,長時間的困頓,頻繁的醉酒,一次乾坤顛倒的牌局,一次轉瞬即逝的愛情,一首永遠不可能完成的詩作……這一切的一和一的一切,都會像地殼深處的沉積物一樣,終將轟然燃燒,發出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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