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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滋很熱。大夏天里當街走出去一百米,身上就像貼了一層汗衣一樣黏糊糊的。
這個夏天,呂紅艷住在學校里。這是一所特殊教育學校,她在六月剛升任學校校長,這也是她第一次在松滋過完一個完整的暑假。學校里沒有學生,操場正在翻修,天熱難耐,工人們只能在下午過后開始施工。
今年也是超媒體集團資助松滋特殊教育學校的第十六年,暑假結束前,我們來到特校,見到了已經有近三十年特教經歷的呂紅艷,見到了她身邊可愛的老師們:陳緒倫老師、王雯老師和鄧王琴老師,也見到了在特校上學的孩子們。
在NOWNESS最新短片《綠水長流》中,我們一起來到溈水大壩上散步。那一天,雨水突然降臨,綠野上濕潤的空氣取代了悶熱,在恰逢其時的清涼里,我們聽幾位老師講述起她們各自與特殊教育的緣分,和她們對特教使命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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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呂紅艷提任為松滋市超媒體特殊教育學校的校長,剛剛過去了二個月。雖然校長工作還未正式展開,她內心有許多想法已經提上了日程。
眼下,學校正在進行大改造,這正是呂紅艷抓緊籌備的要緊事。因為年代久遠而剝落的墻皮得到了清理,自閉癥康復中心的功能室也規劃得更為細致。因為連日大雨,操場翻新進展到一半,乒乓球桌上還蓋著塑料薄膜。一個月后,這里即將迎來一年一度的教師節活動,培智孩子與自閉癥孩子將在學校老師的帶領下,在這里展示輪滑與自行車表演。


“讓殘疾孩子騎自行車、滑輪滑表演,沒想到吧”,呂紅艷笑著說,“節目名稱就叫《我要飛翔》”。這是今年教師節的亮點節目,將操場作為演出舞臺也屬首次。既可以展示新的校園風貌,也能傳遞學生更自由、青春的狀態。
1996年,呂紅艷剛到松滋特校時,操場還是一片黃土地。坑坑洼洼積著前幾天下的雨水,人踩上去,能陷進半只鞋。那時還沒建起綜合樓和自閉癥康復中心,只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墻皮剝落處露出暗沉的土坯。在呂紅艷的記憶里:“全校一共就幾名教師,守著幾間逼仄的教室,黑板是用墨汁刷過的木板,邊角已經磨得發白,幾十張課桌東倒西歪,桌面布滿深淺不一的刻痕。教室里的孩子更讓人心頭發緊 —— 有的嘴角掛著沒擦凈的口水,鼻涕順著鼻尖往下淌;想說話的張著嘴卻發不出清晰的音節,急得小臉通紅;還有的孩子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卻空洞得像蒙著一層霧,無論你怎么揮手都毫無反應。他們就那樣安靜地或坐或站,像一群被遺忘在角落里的小獸。”


面對這群甚至年齡比她還大的學生,剛畢業的呂紅艷十分忐忑。學姐告訴她,這些學生大力揮手,只是想與你打招呼,說話聲音大,是因為他聽不見,害怕你也聽不見。盡管呂紅艷早在沙市特校有過實習教學經驗,這里真實的場景仍讓她感到落差。
呂紅艷原本有機會前往普通學校就職,但她的想法很簡單,自己既然學了特校專業,畢業后就應該到特校工作。從小家庭環境不好,她一心想著走出農村,幫助比自己更加貧苦的人。來到松滋特校,她沒有打退堂鼓,她記得自己的志向:“我當時到特校來的時候,我就說我成不了特教專家,也要成為一名優秀的特教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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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滋很小,幾乎每一個松滋人都知道松滋特校的存在。更何況這些年,作為教育部確定37個首批國家特殊教育改革實驗區之一,松滋特校已是湖北省內的特殊教育示范名校。生活在這里的人,總直接或間接與松滋特校發生著聯系。“90后”盼盼現在是網約車司機,在去往機場的車上,她對我們說起,小時候家就住在松滋特校附近,每天上學放學總會路過這里。記憶中,那時的特校還是聾啞學校。
1987年,全國殘疾人抽樣調查數據顯示,全國0-14歲低視力兒童約有13萬人。1989年5月,國務院轉發國家教委等部門《關于發展特殊教育的若干意見》進一步要求大、中城市應該積極創造條件,發展殘疾人的初級中等以上的職業技術教育和普通教育。同一年,松滋特校的前身松滋市聾啞學校創建。隨著醫學手段的進步,聾啞孩子數量逐年減少,同時自閉癥孩子、培智孩子的數量越來越多,學校于1998年轉型為特殊教育學校,招生對象也從單一的聾啞孩子,拓展到涵蓋聾啞、培智、盲生、自閉癥、腦癱五類殘疾學生。2009年,松滋特校結緣現代傳播集團,更名為松滋市超媒體特殊教育學校。


如今在校園圖書室,仍可見到許多盲文書籍。在呂紅艷來到松滋特校時,她所面對的也大多是聾啞與盲生。那會呂紅艷教一年級,班上有一個先天聾啞的5歲孩子,不論是父母還是年輕的呂紅艷,都對孩子的康復抱有極大的希望。5歲對聾啞兒童來說是康復訓練的黃金期,呂紅艷想把握這個時機,創造“鐵樹開花”的奇跡。她說:“當時我想了很多的方法,我要訓練這個孩子,讓他能夠發出聲音。雖然說我不是她的媽媽,不過我可以說做了她媽媽所做的所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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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校的盲文書(上)和孩子們的作業本(下)
那時學校條件差,呂紅艷和另外兩位老師一起住在一間宿舍里,一張一米二的床睡兩個人。有時屋外下雨,屋內漏水,她們就用臉盆接雨水。為了照顧這個五歲的孩子,呂紅艷讓孩子和她一起睡,在生活上悉心照料,同步進行語言康復訓練。孩子從松滋特校畢業后,轉入普通學校就讀。后來前去北京做人工耳蝸手術,如今基本能正常生活。“這都過去快30年了,這是我帶的第一個孩子,記憶最深的一個孩子。”
呂紅艷記得非常清楚,當時入職不久,老校長就把學校所有的鑰匙都交給呂紅艷保管,那是管教學樓、辦公室、學生寢室的鑰匙。每天她都要負責鎖門、開門,最早來,最遲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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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的辦公環境
對松滋特校的學生來說,安全是極為重要的一環。“學生自控能力比較差,安全意識比較弱,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安全事故。”呂紅艷說。早期的聾啞學生喜歡翻墻逃跑,如今智力障礙和自閉癥學生則有行為失控的風險,老師們更需時刻緊繃安全這根弦。
從進校到現在,呂紅艷在松滋特校一待就是29年。這期間,她幾乎把能輪的崗位都輪了一遍:教務、德育、安全、人事、后勤、工會……她也始終是掌管那把安全鑰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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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辦公室主任賀心雨的桌面,有一個命名為“工作照片”的文件夾。里面有歷年松滋特校的工作照,以年份命名。打開,每年都有一個名為“教師節”的文件夾。
“之前就有教師節活動,都只是簡簡單單過個節。自從結識邵總后,教師節就變成了學校非常重要的一個節日,我們也把這一天定為我們的校慶日。在這一天,市委市政府、教育局、殘聯的領導都會到我們學校來,與老師同學一起共度教師節。”呂紅艷解釋道。


呂紅艷口中的邵總,是超媒體(原現代傳播)集團的創始人邵忠先生。2009年,機緣巧合,邵忠先生通過燭光基金結緣松滋特校,由此開啟了長達十余載的助學之路。每年教師節活動結束后,通往綜合樓的階梯照片墻隨即更新。拾階而上,記錄了從2009年到2024年超媒體(原現代傳播)與松滋特校度過的美好時刻。
早些年,松滋特校發不出工資,學校組織老師義演籌款。情急之下,呂紅艷和其他老師除了兼顧教學工作外,還得抽空排練演出,為學校籌得基本運營資金。2009年,邵忠先生的首筆資金恰巧填補綜合樓改建的資金缺口,2011年,綜合樓落成,烘焙室、多功能會議室、美術室、舞蹈室、餐廳都設在綜合樓內,配備先進設備與儀器。這一年開始,學校開設了職業教育課程,如烘焙、縫紉、陶藝、洗車等課程,讓特殊孩子學習技能,更好融入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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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手工課上孩子們的作品
2022年,在超媒體集團的支持下,藝術家文芳帶著藝術療愈團隊來到松滋,藝術療愈的理念,也開始引入到特校教學之中。2023年9月,特殊教育藝術療愈中心在松滋市超媒體特殊教育學校掛牌成立。
“我真的覺得蠻奇怪,有些東西都是冥冥之中好像是安排好的。”呂紅艷說。在她看來,16年來學校的成長和變化,是各界人士投入心血、共同塑造而成的。“我作為一個特校工作了29年的老特教教師,一定要堅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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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呂紅艷已經四十九歲了。在當不當校長這件事兒上,呂紅艷和自己的丈夫也討論了許久。她與自己的丈夫長期兩地分居,2008年,由于孩子要上學,她的丈夫執意讓呂紅艷辭職一起移居北京。她堅定地告訴丈夫,自己要留在松滋特校。選擇留下的原因很簡單,人要實現社會價值、自身價值。
實際上,接下校長的重擔后,呂紅艷要面對的困難越來越多。由于低程度殘疾的孩子都已響應國家政策隨班就讀,被送到松滋特校的孩子的殘疾程度日益嚴重。這對學校管理、教學來說,都是極大的難題。


作為湖北省唯一一家公立自閉癥康復機構,松滋特校的自閉癥訓練中心是學校的一大特色,創立于2006年,專門招收自閉癥孩子進行系統訓練。目前培智部則設有五個班級,為相關學生提供適宜的教育支持。這是學校亮點,也是教學難點。
出生于1997年的鄧王琴是目前自閉癥訓練中心的主任,她回憶提及剛來時自己的沮喪,因為“這里的學生怎么也教不會”。另一位老師王雯則補充道,第一堂課她需要一遍一遍說自己的姓,但學生還是記不住她的名字。


特教教師在教學之外,還需要付出比普通學校老師更多的心血。“許多孩子沒有生活自理的能力,特別是我們自閉癥中心的這些孩子,有的不會吃飯,不會穿衣,不會上廁所,這都需要老師幫助他們去做。”呂紅艷說。呂紅艷所說的這些基本技能,有的被寫入了特校學生的教材《生活適應》書本里。有一堂課,甚至是教學生“剪指甲”。在這里工作33年的老師陳緒倫說:“如果要說我們額外的付出,就是幫他們洗一下頭、擦一下鼻涕,蹲下身子來守護他們。”這些,都是松滋特校老師們的日常。
呂紅艷帶我們走進自閉癥訓練中心,紅色的地板和墻面相當鮮艷,天花板上掛的是老師們手作的卡通掛飾——這是某一年教師節活動剩下的物料。呂紅艷指著其中一間“個訓室”,一張桌子和椅子,墻上貼著星星貼紙,一個時鐘,這里就是她曾經給自閉癥孩子上個訓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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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性訓練室
自閉癥孩子上課,教室內至少要有四個大人:兩個老師、兩個家長。不然的話這一節課根本沒有辦法上下去,為什么?孩子比較情緒化,說不定上著課突然就倒在地上,開始發脾氣,用頭撞桌子,這個時候就需要有其他老師來輔助,還要有家長在一旁。”呂紅艷說。“我們的辦公形式也和普通學校不一樣,普通學校老師都有單獨的辦公室,但是我們的老師都是在教室里面辦公,一間教室有時候是三個老師在那里辦公,在那里辦公的最大的目的就是時刻看護學生,所以說,在我們學校安全是底線,一定要確保學生的安全。”
管學生難,做家長工作更難。呂紅艷目前面對的另一個難題,便是新的招生。“這些特殊孩子的背后,往往是一個在困境中掙扎的家庭。我見過太多家庭傾盡所有,舉全家之力陪著孩子做康復、搞教育:有的孩子要花幾個月,甚至好幾年,才能學會自己上廁所、自己吃飯。”呂紅艷說。有些家長因此放棄治療,而呂紅艷不得不一遍遍上門勸學,告訴他們教育的重要性。最近學校一個學生父親生活受挫,呂紅艷親自上門,安慰家長情緒的同時為他安頓工作。她看到那個女孩身上的閃光點,她告訴家長,女孩有畫畫的天賦,一定要培養下去。


作為母親,呂紅艷本能地為這些孩子感到心疼:“他們也是媽媽的寶貝,卻要走更難的路。”但在松滋特校,老師們的付出能收獲更多快樂,像鄧王琴形容的那樣:“那種小的收獲,屬于意外之喜。”呂紅艷則這樣回憶那些生活中的小確幸:“自閉癥孩子經長期訓練后模糊叫出 ‘媽媽’,腦癱孩子練了幾個月能扶欄走兩步、回頭沖我笑的瞬間,都讓之前無數次的彎腰和重復,有了沉甸甸的意義。
如呂紅艷這樣在松滋特校工作多年的教師不在少數。對大部分老師而言,這里的孩子并不“特殊”。陳緒倫說:“殘疾不應該成為他們生命長河中的一個污點,而應該成為他們生命的挑戰。”鄧王琴則覺得,這些孩子只是沒有掌握大多數人溝通的方式,而特教老師就是要去搭建這條溝通的渠道。在特校,生命顯得脆弱而渺小。王雯說,她來特校的五年多,身邊認識的不少孩子都已經去世了。她說:“你能夠感覺到這種生命的流逝是很真切的,因為他們還很小。”


“生存有能力,生活有質量,生命有價值。”這三句話是松滋特校的辦學目標。學校今年也煥新了縫紉設備,與大多數服裝工廠用的是一樣的型號。“還有洗車課程,學生畢業了能養活自己,當然,這種還是比較少。慢慢來。”呂紅艷承認,要達到這三個目標并不容易,她給自己打氣,就像她為家長打氣一樣:還是要有夢想,要對孩子有所期待。回首過去的執教生涯,呂校長笑著說,如今她對生活和生命都看得比較開了。特教經歷給了她一顆豐盈的心,她現在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也能坦然接受生命的一切。
呂紅艷用“黑暗里的擎燈人”形容特教人:“對于這群特殊的孩子,這些特殊的家庭來說,他們的生活是一直在黑暗中的,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人給他希望,給他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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