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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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5日,山東大學歷史學教授商鳴臣,因病醫治無效,在濟南逝世,享年85歲。為寄托哀思,本期公眾號特推送商先生《論義和團在山東復起的原因及特點》一文,以資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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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義和團在山東復起的原因及特點
震驚中外的義和團運動,自1898年在山東冠縣首舉義旗后,很快在全省形成燎原之勢,猛烈地沖擊著帝國主義在山東的統治秩序。1899年12月袁世凱被署理山東巡撫后,由于對義和團運動采取了瘋狂鎮壓的政策,致使全省的反帝斗爭一度沉寂下去。但時隔半年,到1900年6月21日西太后“對外宣戰”和京津地區的斗爭掀起高潮之后,山東各地的義和團紛紛“復起響應”,再一次掀起了新的斗爭高潮。本文就義和團運動在山東復起的原因和特點,略述一些淺見。
一
任何一個歷史事件在某地發生,除了一般的條件外,都有其特殊的原因。山東義和團之所以能夠重新復起,主要是有下列因素決定的:
首先,清政府“對外宣戰”的上諭,促進了山東義和團運動的重新高漲。
清政府在“對外宣戰”之前,山東義和團有的倒在袁世凱的屠刀下,有的遠走直隸繼續斗爭,還有的就地隱蔽,以躲鋒芒。宣戰后,袁又下令“隨時會同巡緝彈壓,切任竄匿”。表面上看起來,當時山東義和團已經消聲匿跡了。但被團民鮮血染紅了的山東大地,卻時時噴發著對袁世凱的深仇大恨,各地還流傳著“殺了袁黿蛋,我們好吃飯”的民謠。可見,廣大的山東人民痛恨袁世凱這種剿殺團民取媚洋人的無恥行徑,反帝抗袁的呼聲已經越來越響地在山東上空回蕩。在這種情況下,6月21日“對外宣戰”上諭的發表,就像一把烈火點燃了布滿干柴的齊魯大地。義和團民由隱蔽轉為公開,在“對外宣戰”的合法旗號下挺身而出,掀起了反帝抗袁的新高潮。他們理直氣壯地表示:皇上已宣布對洋人開仗,我們義和團起來打洋人,你們地方官無權干涉。
據史料記載,許多團民在各地明目張膽地設立公所,懸燈結彩,組織居民練習神拳;遇有官府查問時,無不響亮地回答:“奉旨學習神拳,除滅洋教,一俟練成,即赴前敵助戰,不得過問。”有時甚至還直接了當地反詰那些仍欲行鎮壓的官員:“北直拳民早蒙朝廷錄用,何以不令伊等學習。”并聲稱官員違旨查禁,“不能忍受,非學不可”。許多地方官面對這樣的指問,往往張口結舌,無可奈何。“不得不曲意拊循,暫保目前無事”。
很明顯,清政府“對外宣戰”的上諭,為被袁世凱鎮壓下去的山東團民重新爭得了合法地位,各地團民高舉“奉旨學拳”的大旗號召群眾,擴大隊伍,公開進行活動。他們包圍青城、海豐、平陰、陽信各縣城,抗擊濱州、蒲臺、新城、高苑、臨邑等地的媚外官軍。氣勢磅礴,“省城為之震動”。清政府“對外宣戰”的上諭,又成為義和團怒斥前來鎮壓官軍的武器,迫使一些兇狠剿殺者有所收斂,亦爭取了部分官兵的同情,以致在袁世凱的部將中也出現了請纓北上,“助剿洋夷”的吁請。因此,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對外宣戰”的上諭,對義和團在山東的復起,起了一定的催化和保護作用。
其次,直隸境內義和團運動的高漲,對山東團民的反帝斗爭是一個巨大的鼓舞。
在清政府“對外宣戰”和“招用御侮”的諭令發布之后,直隸義和團的運動以京津地區為中心,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潮,特別是在京津地區義和團和部分愛國清軍英勇抗擊八國聯軍的入侵,在很多地方都出現了中國軍民同仇敵愾并肩作戰的動人情景。
山東與直隸毗鄰,直、東交界地區消息靈通,再加上民間往來頻繁,直隸團民在遭到鎮壓后又往往退入直、東邊界或山東境內,山東團民也很容易了解到京津一帶的斗爭情況,自然為這種斗爭形勢所鼓舞,出現了“近日紛傳直隸鬧教得勢情形,致城鄉均有除滅洋教”的大好形勢。樂陵、舊縣、陽信、武城和平原等縣,群眾基礎雄厚的冠縣、高唐、恩縣一帶的義和團民既被民族大義所激,又受直隸團民斗爭的影響,紛紛響應,空前活躍。正像樂陵縣在向袁世凱的匯報中所說:“惟縣境自西北至東北,均與直隸鹽山、慶云、南皮、寧津、滄州五州縣接壤,犬牙相錯”。可見,直隸團民如火如茶的反帝斗爭,為身受洋教欺壓和袁世凱高壓的山東團民樹立了榜樣。于是山東團民便積極效法他們的行動,重新掀起反帝抗袁斗爭的高潮。
其三,嚴重自然災害的威脅,把山東人民逼上造反的道路。
中國歷史上農民戰爭的興起和高漲,往往與當時自然條件的惡化相聯系。我們知道,明末李自成起義前,陜西發生了大旱災。近代太平天國革命爆發前夕,長江流域發生了特大的水災,廣西省在金田起義之前,出現了蝗蟲遮天蔽日的嚴重災害。在廣大人民處于奴隸地位和貪官污吏無異虎狼的情況下,自然災害可謂加速農民起義爆發的催化劑。同樣,義和團在山東的復起,也與自然災害有密切的關系。
1900年春季以來,山東全省呈現出嚴重干旱的現象,迫使無數饑民走上造反的道路。根據調查資料:“光緒二十六年大旱,一年沒有下雨,因此鬧起糧荒。人民吃樹皮、野菜、棒子芯。糧價大漲,年初大米每升36文錢,到夏天就漲到64文錢。饑民在街上搶饃饃,到運河上搶運糧小船,人人餓的無法,都去參加義和團。”
類似的情況在文獻資料上也能得到印證。例如:館陶縣“自春至夏,雨澤愆期,麥收既嫌歉薄,秋禾迄復未種。民心惶惶,于是饑民紛起均糧”。在觀城縣“有因天氣亢旱,二麥失收,秋成無望,聚眾強向富戶暨道路村莊經過糧販均散”。本來就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廣大群眾,這時被迫鋌而走險,紛紛參加義和團尋覓生路。于是,隨著饑民的不斷增多,山東拳風大盛,在全省再一次燃起了斗爭風暴,出現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蓬勃景象。
二
山東義和團的復起,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具有許多新的特點,這主要表現為:
第一,復起的地區廣泛,斗爭聲勢浩大。
據文獻記載和調查資料來看,從魯西北到魯西南,從魯中到魯北,不論是距省城較近的濟陽和歷城等縣,還是在直、東交界的樂陵、武城和舊縣地區,義和團群眾在那里神出鬼沒的活動,展示了氣勢雄威的斗爭場面。
義和團的英勇斗爭,不但打擊了袁世凱的囂張氣焰,也使他極為惱火。袁世凱哀嘆:“本年五、六月間,本省人心不靖。拳民倡亂,大率籍口于仇教,……迨天津失陷以后,潰困逃勇紛紛東竄,直、東交界各屬多被蹂躪。本境鹽梟巨盜又群起而應之。多則數千人為一股,少則數百人或數十人為一起,揭竿稱亂,防不勝防。以致海豐、樂陵、濱州、沾化、利津、惠民、武城、平陰各州縣,或屢受侵擾,或迭遭圍困,告警之書,旦夕時至。”
在義和團的重要發源地——冠縣梨園屯,號稱“十八魁”首閻書勤繼續領導義和拳群眾展開了不屈不撓的斗爭。1900年8月17日黎明,閻書勤的隊伍被清軍包圍在梨園屯,激戰中28名團民壯烈犧牲,閻書勤與70多名拳民被捕。后來閻書勤被帶到臨清殺害。臨刑前他義憤地表示:“我不是賊寇,也不是響馬,我是替天行道。拆玉皇廟蓋天主堂我不服,有我閻書勤就沒有洋人。有洋人就沒我閻書勤,20年后我又是一條好漢!”
與閻書勤有聯系的義和團民,如夏津的郝洛有、任寡婦、博平的孟兆連、楊付桂;直隸的宋獅子、劉化龍等,也都前赴后繼地進行斗爭,當地官府無不驚呼:“若不及早撲滅,必致勢成燎原,為直、東巨患。”再如,曹州府的義和團,“頃刻之間已聚人千余之多,聞聲齊集,無分首從。”全省各地的斗爭,波瀾壯闊,聲勢浩大,強烈地震撼著袁世凱在山東的統治。
義和團和袁軍的戰斗,最激烈的一次要數蒲臺縣玉皇閣之戰。濱州馬店義和團首領金玉勝,率領當地義和團群眾數百人,于8月13日轉移到蒲臺縣雙臺,與蒲臺縣地區義和團群眾會合,700多人據守在雙臺玉皇閣。玉皇閣臺基8丈,門前有一條坡道,寬約5尺。閣門外有四大濠溝,溝達數尺深。閣臺埋有梅花椿。閣臺四周有圍墻,高達一丈多。中間為玉皇閣。閣頂四角安設土炮,地形險要。8月17日,張勛帶領著他的嘍羅偷襲義和團占領的這個據點。廣大團員奮起反擊。當敵軍逼近閣臺時,義和團彈盡援絕,即以磚石作武器猛攻清軍。張勛本人“左肩右腰均受砍傷”。義和團群眾“居高擊下,終占上風”。
義和團的頑強斗爭,使袁世凱的反動軍隊“疲于奔命,左支右絀”。袁世凱像出了氣的皮球,哀嘆:“殫竭棉力”,“盡心職事”,“但能支持一日,補救一分”而已。
第二,殘存下來的教堂,成為被打擊的主要對象之一。
義和團運動初起時,山東團民首先向作惡多端的傳教士和不法教民進行了勇敢的斗爭。有一些小教堂被焚毀。但是一些在鐵路沿線的交通要道的大教堂,或是教民較集中教會勢力較頑固地區的大教堂仍然有一些保留下來,成了山東義和團復起時的斗爭對象。
武城十二里莊教堂,是山東較大的教堂之一。在這一階段受到義和團的打擊。據文獻記載,1900年7月20日,1000多名團民前來攻打,他們先在城西關外山西會館集合,后進城燒毀東門里教民房屋十余間。
調查資料對這一事件也能得到印證,而且比記載的還略微詳細。“打十二里莊有六仗,由7月12日至7月22日。第五仗時義和拳向郝家營財主郝老吹借來了大炮,打了三天三宿。”由此可以證實,攻打十二里莊教堂的聲勢很大,時間比較長,雙方投入的力量也比較大。
樂陵團民在攻打教堂的可歌可泣斗爭中,猛攻朱家寨教堂是很典型的。戰斗發生在1900年的7月13和14兩日。樂陵團民與來自寧津的千余團民會合,經過兩天惡戰,擊敗在此保護教堂的清軍。“縱火焚燒朱家寨洋樓三座”,“煙焰沖天”,“火勢已不可撲滅”,三座洋樓全部化為灰燼。
在曹州府那里,人民對教堂怒不可遏,聲言“天旱皆教堂沖毀風脈所至,非拆不可;紛紛砸窗掀瓦,拉柱倒粱”,“一夜之間教堂房屋已毀為平地”。在東明縣,7月4日義和團也闖入教堂,全部將其拆毀。陽谷縣內,義和團民在7月13日深夜將城南的教堂放火燒掉。
這些教堂從全省來看,并不是很大的。但它是帝國主義侵略的標志,所以成了義和團的眾矢之的。
第三,調集人力,破壞清政府的電線和電桿。
我們縱觀這一段義和團破壞電線的活動,進行得更加有聲有色,規模也有所擴大。例如,在清平縣義和團砍壞電桿的事常有發生。“自魏家灣起至十里井止,計毀電桿一百五十根”。武城縣在7月6日時據縣屬融官里地保高元稟稱,“本日早上,實有頭纏黃巾、身束紅布、持刀騎馬者約十余人,后隨農人打扮者五、六十人,自北而來。騎馬者大聲疾呼此地電桿已經砍盡,趕緊下手,隨喊隨跑,伊見匪勢兇勇,未敢阻。俄傾之間,電桿均被毀壞”。“查勘得北自恩縣交界之朱家圈起,南至夏津交界之呂洼止,計長90里,地內電桿、電線全部被匪等砍鋸盡凈”。
飽受侵略和欺凌的中國人民,對于電線這種新式交通工具,把它稱為“與洋人聲氣相通”的東西,是它禍害了中國。在他們看來,把這些洋玩藝毀壞是理所當然的。今天看來這種做法是不夠理智的,但我們不應忘記義和團是農民階級自發的斗爭,我們不能苛求于他們。上面列舉的史實,要把90里長的電線“砍鋸凈盡”,沒有統一的布署和嚴格的組織,更重要的,沒有強烈的愛國心是難以做到的。當時就有人寫道:“中國受外國凌侮,平民受教民欺壓,人人銜恨,無以制之。一旦傳聞義和拳燒洋樓、毀電桿之奇技,明知非正,未始不足稱快。”人們之所以稱快,就因為這種做法符合了中國人民的根本利益,是中國人民倍受歡欣鼓舞、揚眉吐氣的舉動。
第四,義和團采取流動作戰的方式,在斗爭中互相支持,這在當時是一個優點。
鄆城縣的大刀會首領,在五界首西王樓開設拳廠,又在周圍地區展開斗爭。在茌平、平原一帶的義和團員三四百名,機智靈活地到魯西南的寧陽縣展開活動,他們“或假作買賣生理;或作過路客人,前往試探情形”。濱縣邊境的皂李家莊“設有總堂十余處,其黨散布武屬各州縣往來無定,均以該莊為歸宿。該管帶訪查既確,即于廿九日五鼓拔隊起程,天明行抵該莊”。“一見兵到”,“一千數百人,搖旗吶喊,齊出迎敵”。
義和團的這種斗爭方式,表現了他們的策略思想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而這種斗爭方式又有利于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更有效地殲滅敵人。
除了上述四個方面的斗爭特點之外,這一階段義和團的武器也有了改進。海豐縣的拳民,則“半馬半步”,“均用緊口快槍”,“鄆城縣的義和團也使用了大小洋槍。”這些武器在當時來說是新式的,有利于發揮他們的戰斗力。
綜上所述,山東義和團復起的時間還是比較長的。義和團民在從清政府的“對外宣戰”以后的半年時間里,與袁世凱的軍隊和地方反動武裝,展開了一次又一次的戰斗,同時也橫掃了帝國主義的侵略據點——教堂。
他們的斗爭藝術和膽略有了明顯的提高。雖然他們沒有一個享有崇高威信的領袖來統一領導,但一般各縣或數縣有一個公認的領袖來號召。他們的斗爭打擊了帝國主義在華的統治和封建政權。封建統治者驚呼:義和團“毫無忌憚,似此猖狂,若不設法捕剿,勢必成為滋蔓”。我們認為,它是義和團運動史上的一個洪峰。當我們把整個義和團運動的光輝史績彪秉于歷史畫冊時,要把復起階段的斗爭給予適當的歷史地位,才是公正的態度。
原載《山東大學學報》2000年第3期
《中國歷史評論》編輯部選編
本期責編:朝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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