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開原創】調動（上/謝平）

□文/謝平

一

范青青老師看著窗外的景物，四年來她快要對眼前的景物熟視無睹，眼下又變得清晰起來，或許過不了多久，那些景物只會成為她記憶中的一部分。

機耕道兩旁種上了金菊花，正是開得正旺的時候，游人是從這條路走過，饒有興趣去欣賞千畝荷花。蓮田里綠荷的生長蓮花的含苞開放以及結成蓮蓬的過程伴隨一個學期的結束，然后是漫長的假期，年年如是。百里之外，她的父母似乎正在與她過著更難熬的假期，在催婚變得像例行公事的時候，親情變得有些冷漠，范老師倒有點幸災樂禍，覺得自己還能這樣深深影響父母的情緒。

遠處走過來一個身影，是她的學生。她確定他是向她走來的時候，他已經向她揮手。這位叫劉然的同學，是八年級的學生，他的社交熱情遠遠超過了坐在教室里聽課的專心，因此他的學習成績總處于中下水平。他是特意來詢問范老師下個學期是否會調走的事。

劉然同學說同學間家長間都在傳你會調到縣城去，這個傳說已經有好幾年，但我覺得這一次會是真的。

范老師說，你相信嗎？

劉然同學說，我希望不是真的，但又覺得不公平，調走那么多老師，只有你我最舍不得。

劉然平時會在課后送一把剛煮熟的新鮮花生，或者一根紅薯，或者二粒芋頭，或者一根玉米……他家里好像有產不盡的土特產，范老師嚴肅地對他說，你這樣，我連批評你都覺得難為情！

劉然說，你該批評的時候還是要批評。

這次，劉然的手里捏著棗，他告訴老師，非常甜，像去年一樣，就是我家菜園里的那棵樹結的果，很多果子都掉池塘里去了。

范老師驚訝道，你千萬別爬到樹上去。

二

驛后鎮由于特殊的土壤產出的白蓮要比其他地方的白蓮口感更好，再加上有烤煙澤瀉等經濟作物，農民手頭積蓄都可用來買房，他們選擇在縣城置業安家，越來越多人把田地租給別人耕種。范青青老師第一年來到這里的時候，新校長剛剛上任。

總務主任把她領到周轉房，剛剛搬走的也是一位女老師。房間就像沒有清理的戰場，范老師蹙眉不知該如何下手。她打開窗，與她視線平行的是一片農田，采摘完蓮蓬只剩下矗立的蓮桿以及逐漸枯黃的蓮葉，遠處是一排高大樟樹再遠處是山。她意識到自己就要在這種地方開啟新的生活，這種生活成為習慣的時候已經過去四年時間。

母親有一次來探望過她。母親走進她的房間就像一位客人，顯得有些拘謹。女兒說你是不是覺得這是我的家？母親說，如果是家就缺少什么。女兒笑起來，是缺少丈夫孩子吧，不過你要面對現實拋棄幻想。

母親在縣醫院當護工，她的照片貼在住院部大廳，范青青取笑她，你跟專家平級。母親的話題總離不開病人，她勾勒出的沒有生氣的語境讓人懊喪。沒事的時候母親就會加入到小區里的閑聊隊伍，熱心的人就來說媒，據說人一輩子不替人說媒牽線下輩子就會下地獄而不是上天堂。

校長給范老師介紹了一個朋友。校長特別強調他是公務員，人也帥家庭條件也好。范老師說哎呀幾乎是完人。

這位完人在鄉鎮工作，手里提著一只布質公文包，他夾在腋下走路的時候范老師認為這就是標準的鄉鎮干部形象。他是校長的侄子。校長問范老師感覺怎么樣，范老師說我要慢慢適應這位領導。校長說，你說話真幽默，他就是個辦事員，論才華還不如你。

校長的侄子約會的時候總會刻意打扮一下，仍舊提著布質公文包，里面放了手機及一些文件，他說隨時要能回答上我們領導的問話。他把“我們領導”這樣的話說得多了，范青青老師就會糾正他，是你的領導，我是老師，管著四十個學生。

范老師班上原來有五十個學生，是同年級三個班里學生人數最多的班級，另外兩個班人數不超過三十人。陸續有學生遷到縣城去，校長有些著慌，要范老師堅守住，不能再流失生源。當然，校長最怕的是范老師也加入到這一行列中去。校長清楚，這個學校原來是一所完全中學，現在成了九年一貫制學校，就是因為學生人數在不斷減少，出生率低了，遷往縣城的人多了。

校長提拔范青青老師為教務處副主任，并且強調教務主任明年就要退休，她就要主持教務工作。你的前景是廣闊的，他說。范老師甚至不想說謝謝的話，因為這像一筆交易，還得接受。

三

校長的侄子在得到一個重大的好消息的時候，他第一時間就想到要與范老師分享。他打算在晚飯之后在他們散步的時候再宣布這個消息。他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范老師窗口的時候，她正準備出門。她把頭發綰在后腦，穿一件淡藍色方領針織短袖，一條白色半身長裙，一雙高跟網紗涼鞋，在她摁下網購的“香奈兒”香水時香氣就從她的四周散開。

那條從窗戶就可看到的機耕道踩在他們腳下，他們從這條道走到樟樹底下大約要二十分鐘，然后范老師會走下石階去水渠里沖腳，水渠的水清澈透涼，一下子就能讓人神清氣爽。來到樟樹邊，校長的侄子終于把好消息說出來，他提拔了，而且是縣里組織部批準的那種提拔。不過范青青并沒有顯得像他那樣激動，而是禮貌性的向他表示祝賀，接下來她感覺到自己不夠熱情，又加了一句，你大有前途，而對方已經感受到冷意，讓他設想的程序不知該怎樣進行下去。

他們有過幾次月下散步的經歷，這種充滿田園氣息的環境足可以讓戀人產生浪漫情懷，但要找到一個共同的話題卻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她希望談一堂課一本書一部電影，他則是不帶主見地附和。當然，她對于危防改建防汛抗旱禁燒秸稈聽起來也要昏昏欲睡，她曾多次設想她身旁的這個人出現在她家的客廳，廚房甚至她的臥室，但都是不和諧的場景，甚至格格不入。

學期結束的最后一次質量分析會，范老師把分析表發到每個老師手中，這是她花了一晚的時間排出來的。剛才還喧鬧的會議室立刻安靜下來，各位老師拿著分析表，看自己所教班級在年級里的排位。成績表雖然不會貼在教室里，但每個老師心里都清楚，學生考得如何都關系到自己的臉面。范老師在會上作質量分析，有的老師的自尊心又被碾壓一次。

開完會，校長叫住她，他問她和他侄子進展如何，范老師笑而不答。

四

學期結束的校園就像散去趕圩人群的集市，空空蕩蕩冷冷清清。范青青老師把教務上的事處理妥當，回到房間。放假了食堂沒有開伙，她泡了一包方便面，她想起劉然同學給的一小罐豆腐乳。豆腐乳浸在食用油里金黃透亮。

四年時間，她安心地留在學校，潛心教學，她在老師學生家長中留下好的名聲。校長老師都對她禮貌有加。她也知道她的堅守是減緩生源流失的一個原因。她驚訝發現她竟一點不在乎別人對她的關心，從來也沒因此產生內心波動，她的朋友同學熟人問得最多的是：成家了嗎？還在那里嗎？然而昨天或者是昨晚約會之后，她徹夜未眠，在黎明到來能看清殘荷上的露珠的時候，她的決定是再不會向那個大有前途的人開啟婚姻的大門，她要離開這里。

昨天散會之后，校長跟她說了一件事。他去縣局開會，局長對他說下學期要把范青青借調到教研室，缺一個教研員。校長對范青青說，請原諒，我明確表示反對，我們學校不能沒有你。范老師說，我沒有向領導提出過要求，何況局長我都不認識。校長說，這不是局長決定的，是縣里安排的，你還不清楚嗎？

范青青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她又沒有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業績能越過教體局讓縣里的領導贊賞，或許是幸運在四年里終于輪到她。不過，她為這個消息感到高興。

（未完待續）

攝影日龍（路開文化）

謝平，江西廣昌人，贛南師范大學1980級中文就讀，曾為天津某物流公司總經理，現居廣昌。教育系統工作，散文作品見《廈門文學》《廈門日報》等期（報）刊，贛州路開文化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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