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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受訪者提供)
《蛋夢見自己是塊石頭》里,漫畫家我是白再一次用夾雜著大量留白,簡潔卻有力的畫面,吸引了許多讀者。
他說,創作有點像是一次次小小地醒過來,突然透出了水面,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作者 | Fleming
?編輯 | 程遲
你有沒有想過,炸彈和戒指,其實共用一個量詞;廚房里的灰塵和臥室里的灰塵,會在吸塵器里相遇……
夢到哪句說哪句,漫畫家我是白的新書《蛋夢見自己是塊石頭》(簡稱《蛋夢見》)就是在這樣的片段里長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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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夢見自己是塊石頭》
我是白 繪著
廣東人民出版社,2025-6
《蛋夢見》的封面并不顯眼。一顆雞蛋和一塊石頭,就這樣靜靜地躺著,線條簡單,大片留白。那一瞬間,你可能會好奇,這本書到底在講什么。翻開后,更讓人疑惑:這既不像常見的漫畫,也不像一部詩集。
書名“蛋夢見自己是塊石頭”,其實來自書里一個片段,看似突兀,卻讓整本書有了一種奇異的統合力。它讓人想到生命與無機物的轉換,仿佛日常生活里潛藏著另一種未被察覺的邏輯。
這是漫畫家我是白的一貫表達方式:簡單到極致的筆觸、片段化的場景,你不知道他下一格畫什么,像是走進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空間。畫面與文字彼此倚靠,又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張力,翻看他的作品,很多時候你會在沉默里跟著走神,然后會心一笑。
有人說他的漫畫像白日夢,他自己也承認。很多靈感就是在走神時冒出來的,像是在清醒和夢境之間游走。他說:“創作來自生活中的微小驚奇。”一陣風、一粒灰塵、一條狗從腿間鉆過,都可能成為故事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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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樂府文化)
我是白走上漫畫這條路有點偶然。幼兒園時因為玩具不多,就畫別人的玩具;高中進入畫室,第一次覺得畫畫可以成為未來;大學寢室里,他在渾渾噩噩中拿起紙筆,慢慢摸索出屬于自己的節奏,在危機感里抓住了自己最擅長也最快樂的事情。那時他還沒想過要成為漫畫家,只是不斷畫畫。連筆名“我是白”都帶著偶然——一件借出的白外套,最終成了他的筆名。
我是白的漫畫常被說像詩。他一度對文字心存畏懼,不過,隨著閱讀量增多,文字對他漸漸有了另一種吸引力。在新書里,他試著讓文字和圖像在同一頁共存,尋找兩者之間能產生火花的時刻。他也承認自己受俳句影響很深,尤其喜歡那種“停在那里”的克制感。讀到《蛋夢見》,會發現他把這種語言特質轉化為圖像,兩格的篇幅足夠,一個片段就是一個宇宙。
他和讀者的關系同樣微妙。他看評論區,常常被意料之外的解讀吸引。有時讀者從現實或社會角度闡釋,而他只是單純覺得這樣畫有種形式上的美感。誤讀不困擾他,因為他的畫“正好可以提供某種誤讀的空間”,反而成了另一種觀看方式。在他看來,這些解讀都是真實的,“我覺得也許它是反射出了每個人自己的樣子,反映出他們在關心什么”。
“創作像一次次小小地醒來。”他說。創作讓人從復雜的生活里抽離一會兒,像浮出水面,看到不一樣的東西。讀者在他的畫里看見自己,而他則在這些微小的瞬間里,看見了生活。
這場對話,關于漫畫,也關于如何看待生活的“附近”。在當下真正值得珍視的,或許仍是那份細小、曖昧而未必能被立即說清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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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樂府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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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白,你是誰
《新周刊》:“我是白”這個名字怎么來的?成為“我是白”之前,怎么看待畫漫畫?
我是白:要說回高中時,有一個冬天,我送同學回家,把白色外套借給她,她說“以后就叫你小白吧”。慢慢地,“小白”變成了我的外號。上大學后注冊豆瓣,輸入“白”發現被注冊,第一反應輸入“我是白”,就注冊成功了,后來一直用這個網名。那個同學后來成了我老婆。
我和其他80、90后一樣,很早就接觸了漫畫。當時只是很喜歡,但沒想過做漫畫作者,因為畫漫畫看上去非常復雜:要想故事、創造角色、畫風景。不過畫畫一直挺喜歡,中學時我就臨摹、模仿各種日本漫畫里的角色,比如《新世紀福音戰士》和富堅義博筆下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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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童年對于繪畫的興趣從什么時候變成職業選擇,讓你堅持在漫畫這條路上創作?
我是白:我覺得有兩個節點。一個是高一暑假,我突然不想像以前那樣浪費假期,就跟我媽說想學畫畫。我媽給我找了畫室,我才發現那邊的同學都以美術聯考為目標。第一次知道有這條路,漸漸被周圍的氛圍影響,順著大流學了兩年,后來考上了大學美術系設計系。
到大二,我開始思考未來,一下子有很未知的危機感。在寢室想了幾天,想到自己最喜歡、最擅長的都是畫畫,覺得以后做和畫畫有關的事會更容易持久,也更容易快樂。從那之后,我就買了紙和筆畫畫,在網上搜繪畫藝術資料,和志同道合的網友交流。創作的起點可能要從這時候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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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所有創作都是白日夢
《新周刊》:發現“附近”是《蛋夢見自己是塊石頭》的起點,書名跟“附近”這個概念有什么關聯?
我是白:“夢見自己是塊石頭”這個書名來自書里的一句話。當時我和編輯想了許多備選名字,一時間找不到特別好的方案。樂府文化的編輯說“夢見自己是塊石頭”這句話怎么樣,我們都覺得挺好。其實這句話本身跟“附近”沒有特別大聯系,但我覺得適合做書名,因為它有一種莫名可以統合這本書里的作品的微妙力量感。
《新周刊》:如果用一個物體來代表“附近”,您會選擇哪一個?
我是白:皮膚。我在一本寫給小孩子的書里看到一句話:“身體的疆域是疼痛的疆域,會感覺到痛的地方連起來組成了自我的國境線。” 我覺得皮膚之外是“附近”,實際上皮膚之內也是“附近”,皮膚把“附近”分成了兩半。
《新周刊》:很多人說你的漫畫像“白日夢的投射”,怎么看這個比喻?
我是白:我覺得是有的。因為我自己日常生活中經常走神、發呆,很多創作起點都來自這種時刻。我之前看到一個作者說“創作就是我們醒著的夢”,所以,也許所有創作都是白日夢,一種現實跟夢境交織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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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樂府文化)
《新周刊》:《蛋夢見》沒有連貫的劇情,這種片段式的圖像編排是用什么方式來決定的?
我是白:這些作品可以以頁為單位來看。比方說一頁,它可能也可以獨立地成為一個作品;也可以以八頁為一個單位來閱讀,就是書里邊現在一個篇章的頁數。
我在創作的時候,是以八頁作為一個整體來設計的。如果把圖像的部分去掉,把這八頁的文字放在一起,我希望它們是有整體感和節奏感的,這也是我在草圖階段會反復打磨的部分。
有的篇目,我覺得它有一種開啟的感覺,就把它放在開頭;有的具有那種尾聲的氣息,我就把它往后面放。我猜想,這可能有點像音樂人在安排專輯曲目順序,他們也是憑著這樣的直覺去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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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樂府文化)
《新周刊》:《蛋夢見》里的人物常是“一個人”的狀態,這種觀察方式是你理解“附近”的視角嗎?
我是白:我們只能自己去理解世界并做出反應,對我來說,個人視角是理所當然的。就算和朋友在一起聚會聊天,當我產生思考或想寫下什么時,思維仍會收回到自己一個人身上。這些作品記錄了我的眼光落在哪里、耳朵聽到什么、大腦想什么,都是以一個人為單位。讀者也都是個體的人,如果讀者感興趣,我們可以通過這些作品嘗試產生連接。
《新周刊》:從《游戲》和《touch》這類無字作品,到《蛋夢見》這樣的有字漫畫的轉變,你的創作邏輯有什么變化嗎?
我是白:這種轉變反映的是興趣的轉變。最初畫漫畫時,我自然而然地選無字漫畫,因為我一直在畫畫,用圖像敘事很自然,文字反而讓我畏懼。后來無字漫畫進入瓶頸,同時,我通過更多閱讀感受到文字的魅力,構思時腦海里開始蹦出句子而非畫面。
最初幾年,我的創作動機來自畫面——腦海里突然冒出的畫面或我在某處看到的畫面,它吸引我、牽引我去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到某個時期,我的草稿紙上寫滿字,幾乎看不到畫。后來我也盡力調整,不希望圖像成文字的附屬品,還是希望它們組合在一起,發揮圖文作品的獨特優勢。從無字圖像到以文字為主導的圖文作品,其實是我興趣與工具的轉變過程。
《新周刊》:哪一個時刻有畫不下去的感覺?
我是白:《蛋夢見》是圖文形式的作品,其實一般都是由文字驅動、先有文字的,然后配圖的這個階段我經常會卡住。因為我覺得文字其實有完整的能量,如果圖像的部分配得不好,反而會令文字減分。所以,我在配圖像那個過程中,會去做大量嘗試,有時候會很久都找不到我覺得對的畫面,這個時候我就會把它放一放。過一段時間再回來看,就會產生一些新鮮的判斷。因此,我會花很多時間去找文字和圖像之間讓它們的關系產生火花的那個時刻。
《新周刊》:對文字從畏懼到被吸引,變化節點是什么時候?
我是白:我覺得和閱讀有關。從某個時間段開始,我更廣泛地閱讀,發現文字里廣闊而有魅力的世界,自然在腦中產生句子,想用它創作。最初畏懼,可能因為我從小寫不來作文,總寫不滿字數,也和當時的語文教育方式有關,總感覺作文要寫好人好事,離自己很遠。后來的閱讀體驗,有點像自己給自己重新上了一次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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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樂府文化)
《新周刊》:閱讀過程中有什么作品對你影響很大?
我是白:我讀得也比較雜,一個是剛才提到的俳句,像《一只狼在放哨》,后來讀了更多俳句作者的書,像小林一茶、住宅顯信、千代尼等;再后來又發現國外更多不同風格的詩人,像谷川俊太郎、辛波斯卡;國內的,烏青的詩我也挺喜歡。除了詩歌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小說,從博爾赫斯到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還有一些更現實主義的(小說)也讀。
《新周刊》:關于“圖像小說”的討論越來越多,你怎么看這個概念?
我是白:圖像小說這個概念幫助漫畫打破了公眾心中一些固有的認知,比如低齡化、娛樂化;這個概念先是在歐美、后來在國內市場層面都起到了積極作用。個人習慣上,我還是更喜歡用“漫畫”這個詞。之前在網上看到一個人對漫畫的定義,說漫畫就是“從時間和空間上蔓延開來的畫”,我覺得中文表達很準確,也很有詩意;也許是因為我從小接觸的就是“漫畫”這個詞。如果從純粹分類角度,我不覺得有再分出一個“圖像小說”的必要,否則好像還得有“圖像散文”“圖像非虛構”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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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做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新周刊》:在這個人人都能畫圖的社交媒體時代,你有沒有感受到AI在創作上的沖擊?
我是白:最近我在坐高鐵、飛機的時候,到處都會看到一些AI生成的圖像應用在廣告上。很顯然,我們都處在一個巨大的變革期。因為在這之前,如果有公司想用一張畫,那么它必須去別人那邊買,或者必須有人畫這張畫,但現在就不一定了。所以,我偶爾會有作為插畫師的一點危機感,雖然不是很大。目前來說,AI還無法創作出我的作品,我覺得核心可能不在于畫面內容和概念,但未來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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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關于“我是白”的風格,會不會覺得AI還沒有辦法模仿?怎么看“風格”這個概念?
我是白:目前為止它還不能。如果AI能的話,我也可以輕松一點,因為可以借助它去更多地創作不同的作品,但是顯然它現在不能。其實,我覺得畫面不是核心的,主要是我的每一個作品都需要有概念和內容上的構思,這個部分對我來說也是最難的部分,AI目前還沒有辦法幫助我。
風格的形成,我覺得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作者只能起到一個培育的作用,而無法精確地設計和計算。而且,說到底,它體現的是作者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新周刊》:在創作過程中會考慮讀者的接受度嗎?
我是白:我基本上不會。除非我覺得作品里有些地方還不完善,以至于它本身要傳達的內容沒有很好地傳達出來,我可能會去調整,不然我就不會去調整。一直以來,我都只想做自己感興趣的東西,自己覺得有趣的、好玩的東西,不太考慮它們是否能被大多數人喜歡,因為那樣很累,也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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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像是一次次小小地醒過來
《新周刊》:回到“附近是具體的”這句話,你會覺得最近有很多人活得不夠具體嗎?創作對你來說,是不是讓生活更具體、更有實感的一種方式?
我是白:我覺得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生活里,不得不具體。一次早高峰、一通電話、一場感冒,這些都是具體的。創作提供了一種停頓和真空,讓人暫時離開復雜的生活。我想通過這種方式,把自己的經驗和情感轉化成有形的形式,記錄那些我覺得重要、值得訴說的東西。
《新周刊》:你說創作的起點來自生活里微小的驚奇,你怎么捕捉這些靈感?
我是白:從出生之后,我們每時每刻都在自己的生活中,周圍充斥著各種信息,我們不停接收和處理。生活是一條平靜的曲線,這本書里的作品對我來說是一個個微小的波峰。一旦我開始嘗試捕捉,就會越來越多地發現這樣的瞬間,它們是一個互相促進的過程。
《新周刊》:有沒有生活中別人看不見、你卻看得到的瞬間?會擔心靈感枯竭嗎?
我是白:我無法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只是當某些事物占據了我的注意力,我會繼續為它做些什么。世界上有數不清的事物,我眼光停留的那一刻一定有原因。
也會擔心枯竭。創作里不只有快樂,也有苦惱,主要就來自這里。我想起一位漫畫家說,創作像耕地,如果我們在地里重復耕種同一種作物會耗盡養分。所以,他想延續自己的同一類型的創作的時候,發現好像行不通。我也有同感,一旦我感覺到某種貧瘠,那就需要去尋找一些新的東西,新的形式和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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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你的作品往往指向一種被遮蔽的情緒,你是怎么用圖像去表達它們的?
我是白:我覺得我很難描述作品里蘊含著什么情緒,我甚至不確定這些作品里有沒有情緒,我覺得它們更多的是在描摹一種狀態,一種清澈地看待周圍事物的機會。說是機會,因為不是每時每刻都有這樣的能力,大部分時間我感覺自己也昏昏沉沉的,或是在某種慣性和事物性的那種軌道里。創作有點像是一次次小小地醒過來,突然透出了水面,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新周刊》:蛋夢見自己是一塊石頭之后呢?如果石頭夢見自己是蛋,又會發生什么?
我是白:我之前讀了很多喜歡的俳句,它給我的魅力就是克制和簡潔,最妙的是它停在那里,不覺得有必要再往下抒發什么。我覺得這是它最好的部分。當然,關于這個問題,我覺得石頭和蛋其實都不會做夢,做夢的是我們;想象它們做夢的也是我們。也許有一天,我的夢里會出現一顆石頭,它會告訴我它夢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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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樂府文化)
作者丨Fleming
編輯丨程遲
校對丨嚴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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