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起卡車司機在車內不幸離世的新聞,讓公眾再次將目光投向了這個群體。
“那種滋味,我太熟悉了。不是親身經歷過的人,很難明白那種悶在駕駛室里的感覺——又累又熱,喘不過氣,就像被什么壓著胸口。”已經告別方向盤十多年的毛哥,看到這些報道時,內心依然沉重。
十多年前的一個深夜,差點從卡車上掉下來的那一刻,他咬著牙對自己說:“這個罪真的不是人受的,就覺得給多少錢我也不干了。”拉完那趟貨,他毫不猶豫地在擋風玻璃前掛出了“此車出售”的牌子。
但賣車不是結束,而是新的開始。之后的十多年里,毛哥和“卡友”的聯結以另一種方式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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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中國約有3800萬卡車司機,這一群體是支撐中國物流業的核心力量,但他們的生活,也面臨諸多挑戰。比如睡覺的問題。
在車上睡覺就是折磨。開了十幾年卡車的毛哥感同身受,他開始為“卡友”造“卡車床墊”,讓數十萬“卡友”能在路途上睡一個好覺。
“必須天亮前到達”
云南曲靖市富源縣的幾個高速服務區,是毛哥和“卡友”的接頭點。
每次給“卡友”送床墊的時候,他們都很著急,千叮嚀,萬囑咐:“我這貨趕時間,你千萬要提前到服務區等我,不能讓我等你。我拿上就得走,不能耽擱。”
拉“綠通”(鮮活農產品運輸綠色通道)的“卡友”對時間最為苛求。“他們都是算好時間發車的。比如說,根據路程,你今天晚上發車,就必須在第二天天亮前到達批發市場。”
江蘇“卡友”老張是毛哥口中的“綠通戰士”。他常年奔波于云南和浙江之間,運輸新鮮蔬菜。“綠通”貨物對時間的要求非常嚴格:從云南出發時,貨主會精確計算行程,要求他在第三天凌晨12點前抵達浙江的批發市場。
“因為蔬菜批發的交易都在凌晨兩三點鐘開始,蔬菜必須在零點前送到。如果你晚上趕不到,這車貨可能就要等到第二天晚上才能賣,到時候蔬菜就賣不出好價錢了。”
老張說,他不是不愿意在路上休息,而是實在沒辦法。“有時候困得不行,在路上稍微瞇一會兒,一不小心睡到了天亮。剩下的路程便一刻都不能停歇,必須一口氣開到目的地,再困也得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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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卡友”為了趕時間,將生活壓縮到了極致。老張的駕駛室里常年備著一個電飯煲,都是在車上自己做飯。
他會在上一個服務區淘米下鍋,然后接著跑。跑到下一個服務區,再把車停下來,簡單做個菜。
更多時候,他“要么就是吃面,要么就是一鍋燉。” 一方面是口味問題,但更多還是出于經濟壓力,想省點錢。
夏天往往是“綠通”司機最煎熬的季節。駕駛室內的溫度超過40℃,發動機的熱浪從座椅下方蒸騰上來,床墊“像烤熱的鐵板”。老張的車上沒有空調,只有一個小風扇對著臉吹,但“風都是燙的”。
毛哥平時也會問他們一趟貨能掙多少錢。“從江浙一帶跑到云南,再從云南拉蔬菜回去,這樣一個來回跑下來差不多要七八天。如果順利的話,大概能掙個七八千元錢。”
到終點了,貨車司機大多不會休息。在到達目的地前,他們就在平臺上尋找下一趟的貨源,“等卸完貨,立馬就返程”。
即便已經不開車了,但對于這種時間緊急帶來的壓迫感,毛哥也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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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他要給一位來自江西的“卡友”送床墊,但在那之前,毛哥必須前往另一個服務區,給另一個“卡友”送。一路上,江西“卡友”的電話不斷,“貨主催得特別急,我們耽擱了二十來分鐘,他等不了了,直接說貨不要了,讓我把錢退給他。”
“給多少錢我也不干了”
2014年,毛哥第一次拉“綠通”,那也是他最后一次開大貨車。
當時,他從曲靖陸良縣拉一車大白菜到廣西南寧。貨車是重載型的,裝十幾噸就超高,過隧道都怕刮到。
毛哥晚上9點左右發車,開到貴州興義的時候,已經是凌晨2點多了。他困得不行了,就在服務區休息。睡到凌晨5點多,又起來接著跑。到了廣西百色,天亮了,他發現車上的大白菜傾斜了,已經掉下來一箱了。
他趕緊進服務區想把貨重新理一下,結果搬了十幾箱,就發現沒地方放了,根本理不直。
就在他搬貨的時候,人差點從車上掉下來。當時他就在想,這個罪真的不是人受的!那趟貨說好能掙2000元錢,他當時想:“這錢我不要了,誰能幫我把超高的那部分拉到南寧去,錢都給他。結果在服務區攔了兩個多小時的車,都沒找到人幫忙。”
最后他只能硬著頭皮,用備用的雨布又捆扎了一遍,斜著開到了南寧。最后掉了幾箱,賠了300多元錢,還剩了1700元。
卸完貨,毛哥找了個旅館好好睡了一覺。回來的時候,又找了一車啤酒拉回他的老家富源縣,掙了5000元錢。雖然來回不到一周,掙了六七千元,但他一想起差點從車上掉下來的情景,就覺得“給多少錢我也不干了”。
“回去我就把啤酒卸了,把車開到停車場,在擋風玻璃上掛了個牌子賣車,賣了半個月,車就賣掉了。”
拉“綠通”路上發生的事情,只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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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卡車的十幾年里,毛哥一直處在危險里。當年,剛學開貨車時,他跟著師傅“跑夜車”,半夜坐在副駕駛打盹。第二天,他的牙齒莫名其妙地疼著,額頭上還起了個包。
后來,他經常在深夜里扛著困意開車。成家之后,他感到后怕,“擔心哪一天閉眼,就再也沒機會睜開了”。
賣掉貨車時,也出了一個小插曲。交易時,毛哥提醒買家,貨車的后橋在漏油,兩人開車到修車廠,毛哥伸頭到后車輪下面去看有沒有漏油,剛檢查完,走了兩三步,身后的輪胎‘砰’的一聲就爆了。
“我身后有棵大樹,樹葉都給崩了一地。當時我就想,我真的是燒高香了,如果我多待兩三秒鐘,輪胎就炸到我了。炸到頭,不死也是個殘廢。”
為“卡友”造床墊
“這些奔波在路上的司機,大多是中年人,年輕人很少愿意干這行。”
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壓力大。“雖然現在有各種強制性的休息要求,比如開4個小時必須休息。但有些司機會在車上備兩張司機卡,換著卡開,人歇車不歇。”
毛哥以前開大車的時候,家人想跟著出車,都會被他直接拒絕,因為太危險了,不想讓他們跟著擔驚受怕。
前段時間有個司機帶16歲兒子出車出事的視頻,很多卡友們看了心情更沉重:“說實話,這實在是無奈之舉,只要稍微有點辦法,他也不會讓家人上車的。他那輛車好像是新車,我猜應該是經濟壓力比較大,又想陪陪孩子,但自己又身不由己,所以才沒辦法把孩子帶上了車。”
卡車司機除了面對家庭的壓力,還要面對身體勞損的代價。“卡車司機每天坐十幾個小時,甚至十五六個小時,一天坐到晚,腰都累、都疼。基本上開到40歲左右,腰椎有問題的就非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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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開卡車的經歷,讓毛哥比誰都清楚“卡友”最需要什么——尤其是在那些睡不著的夜晚,駕駛室里又熱又硬的板鋪,是所有腰酸背痛的根源。
賣掉車之后,毛哥心想:“這下徹底告別卡車了。”
但后來10多年,他“繞來繞去,現在做的事又跟卡車有關”。
早期的卡車駕駛室沒有臥鋪,司機們只能蜷縮在座椅上勉強休息。后來,雖然增加了臥鋪,但寬度僅有60到80公分,舒適度低。當時市場上已有商家做了十年卡車床墊,但產品設計思路仍是普通家用床墊,并不適合卡車司機的需求。
毛哥決定自己設計。他將“隔熱”作為床墊的核心賣點。為了測試隔熱性能,他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把床墊放在蒸鍋上蒸,確保熱氣不會透上來。
卡車車型繁多,臥鋪尺寸和形狀各異,加上許多司機在車內加裝了冰箱、電磁爐等設備,導致每輛車的需求都不一樣。毛哥很快發現標準化產品無法滿足所有司機,定制化才是出路。
他積累了300多種不同車型的臥鋪圖紙,甚至能根據司機的身高體重調整設計。有一次,一位司機抱怨東風天錦KR車型的臥鋪太窄,翻身時被子總會掉下來。毛哥為他加寬了10公分,解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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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毛哥的產品反饋后,卡車制造商也注意到了這一改進,在新車型中直接加寬了臥鋪的面積。
總得有人跑車
這幾年,毛哥的床墊漸漸在卡車司機的圈子里傳出了名聲。“找毛哥,能睡個好覺”,成了許多常年奔波在路上的卡友期待的。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張為國內卡車臥鋪量身定做的墊子,竟也漂洋過海,被帶到了地球的另一端。有卡友賣掉了國內的車,去澳大利亞繼續開卡車謀生,臨走前卻執意將毛哥的床墊打包裝進集裝箱,“這墊子,跟我這么多年,就認它”。
還有從韓國、新加坡輾轉托人代購的訂單,郵費算下來有時比墊子本身還貴。他們說,睡慣了,就再也離不開了。
口碑一點點積累,這些年,毛哥賣出上百萬元的床墊。他的小作坊從最初夫妻倆親手裁棉、縫套,一步步做到了幾千平方米的工廠規模。
目前,我國貨車司機從業人員大概在3800萬人左右。這一群體是支撐中國物流業的核心力量,但也面臨諸多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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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車司機的主力軍以“80后”為主。行業正面臨斷層:年輕人寧愿送外賣也不愿開卡車,而60歲是駕照降級的門檻,老司機們只能黯然離場。
近年來,毛哥的卡車床墊的整體銷量也有所下滑。
他還常常遇到這樣的情況:卡友打電話急著要床墊,卻因為服務區相隔太遠、時間實在趕不及,最后只能遺憾作罷。
于是,他做了一個決定:把廠房搬了。
新廠房的位置是他精心挑選的,不再只緊挨著一條高速。如今,無論是滬昆高速、銀昆高速,還是繞城高速,附近的幾個服務區他基本都能覆蓋。
雖然面對著搬遷以及新建廠房的壓力,但是他依然欣慰:“現在不管他們往廣西、四川還是陜西方向走,我差不多都能送到。”因為“總得有人跑車,這個市場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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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物流網絡依然日夜不停地奔騰,卡車司機們依然在漫長的公路上與時間賽跑。通過這小小的改善,希望在這個高速運轉的系統中,卡友們的夜能因此少一分煎熬,多一刻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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