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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汪曾祺,大概也就是近年來的事。
以前當然知道有他,也摸過他的書,但不上心。偶爾有人提起,立馬說:知道,高郵的咸鴨蛋,汪豆腐。
現在回想,真是很慚愧。
直至有一天,燈下翻他的文集,我好像有點明白了,為什么大家這么喜歡他。
他特別松弛,特別心平氣和。
這太珍貴了,于當下而言。
當下都活得浮躁,急功近利,成名要趁早,發財要趁早,買房要趁早,連開車上路,也要趁早,不然來不及,路上堵得慌。
突然,在你忙得心慌氣亂、口干舌燥之際,遇到這么一個親切的先生,遞上一杯清冽的白開水,你“咕咚咕咚”一口喝下——是不是特別解渴?特別安神?
沒錯,就是白開水,汪曾祺的文字。
不是茶,再淡的茶,也有點澀,比如周作人。
更不是酒,酒是色媒人,能壯膽,能添亂,能讓人醉生夢死,但唯獨,不能解渴。
我們都渴。
這渴,不是風餐露宿的“饑渴”。
泱泱華夏,什么時候讓她的子民在文學之旅中風餐露宿,死于饑渴?
從先秦說起。先秦文章,如文字附諸甲骨、青銅之上,有金石之音。要思想有思想,要力量有力量,要風骨有風骨。
到了秦漢,文字如長城的磚石一樣,古樸厚重。司馬遷的《史記》就是典范,它是無形的長城,橫亙在我們的心上。黏合字詞文章的,是無數的血和淚。
再說魏晉文章,有真諦、有才華、有趣味,有風云氣象。雖然賈誼、司馬相如的華美太過了,但有曹操父子的大胸襟、大氣魄和大境界撐著,再華美也就是錦上添花。
到了唐宋,有說不完道不盡的唐詩宋詞,那是我們至今仍在仰望的高峰。既有元氣飽滿、云開日出的浩蕩,也有清正風流、沉靜安穩的厚重。
后來,文章寫著寫著,格局雖越來越小,但文脈還在,一路滔滔,洗滌乾坤,終于來到民國。
民國文章的功德,在破不在建。以文章來破道統僵死的“神“,也破社會僵死的局,從文字揭竿而起,到“民國腔調”而終。民國腔調的好,在于自由;民國腔調的可貴,在于真,說的寫的,全是自己想的。
文章,最可貴的,不就是一個“真”字?
一“真”遮百丑,一“假”毀百優。做真人,說人話,是做人作文最重要的東西。
當下,我們的“饑渴”,正來自這“真”,真情的“真”,真心的“真”,真話的“真”。
汪曾祺,這位老先生,真。
他的“真”,出自“夙慧”。當年就讀西南聯大,二十剛出點頭吧,在說起李賀詩歌特點時,他打了一個絕妙的比喻:別人都是在白紙上作畫,李賀卻在黑紙上畫。教授當即用“夙慧”一詞形容他的敏銳和精確。
可見,一個人的才氣是與生俱來的,他的不凡在于,對于世界的感知迥異于常人。
一個有夙慧的人,犯不著活得假,做真人多放松,不用緊繃著臉故弄玄虛。
一個有夙慧的人,活得從容,因為篤定自己真,有底氣。但凡有底氣的人,必從容。
文字里的汪曾祺,放松、從容,特別靜氣。
這點靜氣,是有師承的,一為沈從文,二為廢名。這兩個民國時代響當當的人物,他們的文字都安靜、純潔、純粹。無論沈從文、廢名,還是汪曾祺,他們也是普通人,既然是普通人,就有普通人的套路和霧數,但他們通過文字涅槃了自己,就這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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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說到這,有人會說,汪曾祺的“真”,是一份老去世故的“純真”、隱入塵埃的“天真”,遠不如魯迅的直面人生可貴。
這份純真和天真,當真是在現實苦難面前背過臉去么?
退一萬步,即使是逃逸苦難,但他在故土之上尋到的精神綠洲,其實是對現實的對照,難道這不也是一種掙脫和抗爭?
我們不乏怨懟的文字,很黃很暴力,雖然真實,但冰冷刺骨。
汪曾祺的文字,有溫度,有溫潤的愛意流淌,也許,這是除了真摯之外,他吸引讀者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固然,我們需要宏大的敘事,需要超人的偉岸之神,但也需要在無情的歲月里,有人替我們保存一點日常的安寧。
喜歡讀圣經的沈從文,曾在《短篇小說》里說:“我們得承認,一個好的文學作品,照例會使人覺得在真和美的感覺以外,還有一種引入向善的力量。”
這句話顯然深深觸動了汪曾祺,他曾多次在自己的文中引用這句話,他也確實踐行了這一句話,他沒有愧對自己的師承。
今天,這一句話仍沒有過時,我們更有理由相信,不能引導人激發人向善的“真實”,一點狗屁價值都沒有。
想尋找江湖英雄的讀者,也許讀汪曾祺會失望。他的江湖,有談甓漁、高北溟、靳彝甫、季陶民、王淡人這樣的讀書人,有葉三、陳四、陳泥鍬、戴車匠、小錫匠這樣的勞動者,有王二、八千歲、胡老二、李三、侉奶奶、龐家三兄弟這樣的市井人物,還有孫淑云這樣的年輕寡婦,李小龍這樣的年輕學生,唯獨沒有持刀的歹徒,更沒有仗劍的俠客。
他的江湖,是我們賴以生息繁衍,生機無限的民間。
無論是汪曾祺,還是沈從文,他們寫民間的禮俗和情調都十分耐心,這兩個可敬的老人把自然與人心里最好的部分呈現給我們,并非隱逸的陶醉,而是深切的提醒。
不由想起胡蘭成,那個混賬文人,同樣寫民間風俗費盡心思,恨不得妙筆生花,做成錦繡文章,但他少了一顆清澈的心,處處見心機,時時在賣弄。
《邊城》也好,《受戒》也好,論格調,不知高去《今生今世》多少段位。同樣想遠離社會核心地帶,同樣想與政治保持距離,同樣想探尋人生本源。但在《今生今世》里,每一頁看似“深情厚意”,其實滿本都寫著“無情”二字。
他這人不真,太假,假到“假作真時真亦假“時,再沒人相信他筆墨里的“真誠”。
讀書作文的諸君,汪曾祺的“白開水”,能飲一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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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嬈,不風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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