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說】晉悟/恩仇和尚橋

北宋天圣年間，長葛縣北關(guān)的清潩河，像條碧綠的綢帶繞著城腳。水淺得剛沒過腳踝，卻終年汩汩地流，暑天是清凌凌的涼，寒冬便凝起一層薄冰。往來進(jìn)城的人，夏天拎著褲腳蹚水，冬天踩著冰碴咯吱作響，誰也沒把這日常的不便放在心上。

河南岸的古廟里，住著個體態(tài)豐腴的和尚。他不只是晨昏誦經(jīng)，一身拳腳功夫也頗為了得，廟墻內(nèi)時常傳出他練拳時的呼喝聲，為這寂靜的河岸添了幾分生氣。

河對岸的河北岸，散落著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村頭那三間草房圍起的獨家小院，住著木匠一家三口。戶主是個忠厚老實的漢子，農(nóng)忙時侍弄田地，農(nóng)閑了就背著工具箱外出做活，掙些零錢補貼家用。他的妻子生得眉目清秀，性格溫柔又開朗，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院里的雞棚鴨舍總是干干凈凈，小菜園里的青菜綠得能掐出水來。夫妻倆的兒子聰明伶俐，在學(xué)堂里念書格外刻苦，是爹娘的心頭肉。每日里，小院里飄著飯菜香，伴著妻兒的笑語，日子過得踏實又美滿。

那年夏天，妻子挎著菜籃子去城里趕集。蹚水過了河，正蹲在岸邊的青石板上低頭洗腳，和尚恰好從廟門出來。他走上前搭話，見籃子沉甸甸的，便主動挑起擔(dān)子送她上了堤岸。妻子感激不盡，連聲道謝后才道別。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熟絡(luò)，竟暗生了私情，像河面上的薄霧，隱秘又糾纏。

一個秋夜，兒子起夜小便，朦朧中聽見東屋傳來異樣的響動。他輕手輕腳走過去，悄悄掀起門簾一角，昏暗的油燈下，竟見和尚趴在母親身上。少年心頭猛地一震，又氣又急，卻終究是個孩子，怕當(dāng)場揭穿會鬧得家宅不寧，只得把這屈辱的畫面死死憋在心里，轉(zhuǎn)身回房時，攥緊的拳頭在黑夜里微微發(fā)抖。

轉(zhuǎn)眼到了年關(guān)，外出做活的木匠回了家。兒子看著父親疲憊的臉，幾次想把撞見的事說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 他怕爹娘吵起來，怕這個家散了。那份煎熬，像吞了顆石子，硌得他整日心神不寧。

臘月初的一個黎明，天還沒亮透，木匠挑著滿滿一擔(dān)自家種的菜，打算進(jìn)城賣掉，順便置辦些年貨。他剛蹚水到河對岸，還沒站穩(wěn)腳跟，黑暗中突然竄出個人影，一塊沉重的石頭狠狠砸在他頭上。木匠悶哼一聲，栽倒在冰冷的河水里，鮮血染紅了身邊的薄冰。

父親的死，像晴天霹靂劈碎了少年的世界。他撲在父親冰冷的尸身上痛哭失聲，淚水流干后，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 報仇。那仇恨的種子，在他心底扎了根，帶著刺骨的寒意。

木匠下葬后，和尚來得更勤了。風(fēng)雪交加的夜里，他踏冰過河，母親會先把他凍得發(fā)紫的腳揣進(jìn)懷里暖熱，然后在昏暗的燈光下相擁。西屋里的兒子聽著東屋的動靜，牙齒咬得咯咯響，每一聲都像刀子割在心上，可他依舊沉默著，只是眼神一天比一天銳利。

幾年后，兒子進(jìn)京趕考，一舉得中，被派回縣里當(dāng)了縣令。衣錦還鄉(xiāng)那天，他坐著官轎過了河，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在小河上修橋鋪路。石橋很快架了起來，寬闊平整，鄉(xiāng)民們白天趕集上店再也不用蹚水踏冰，個個贊不絕口。而那和尚，夜里赴約更加方便，常常得意忘形地哼著小曲過橋。旁人或許覺得蹊蹺，兒子卻看著母親不用再受過河的罪，心里竟有了一絲坦然。鄉(xiāng)鄰們背地里的議論傳到他耳朵里，他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依舊每日處理公務(wù)，神色如常。

這般相安無事，一過就是數(shù)年。

又過了許多年，母親壽終正寢。兒子披麻戴孝，悲痛萬分，親手將父母合葬在一處，焚紙敬香時，長跪墓前不起，淚水打濕了墓前的塵土。那場喪事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挑不出半分錯處，縣里的百姓都夸他是個孝子。

喪事剛過，兒子立刻下令：“把河南岸廟里的和尚抓來！” 衙役們不敢怠慢，很快將和尚擒到縣衙。升堂問案時，兒子歷數(shù)其罪狀，尤其是當(dāng)年殺害父親的經(jīng)過，樁樁件件，聽得滿堂嘩然。最終，和尚被判了極刑，行刑那天，百姓們圍在刑場，有人叫好，有人嘆息。

恩仇了斷的那天，兒子回到縣衙，揮毫潑墨，在書卷上寫下十個大字：“殺僧雪父仇，修橋報娘恩。”

寫完，他將官印輕輕放在桌案中央，脫下官服，換上尋常布衣，帶著妻兒趁著月色出了城。沒有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铮涣粝履亲嗍瘶颍跉q月里沉默地橫跨兩岸。

后來，人們路過石橋，總會想起那段往事。有人叫它 “孝子橋”，贊縣令恩怨分明；也有人背地里叫它 “和尚橋”，說這橋下藏著太多說不清的是非。唯有河水依舊汩汩地流，沖刷著橋樁上的青苔，仿佛在說：這世間的恩與仇，從來都比石頭更沉，比流水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