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劉萍/在天地間聆聽自然的心跳

當汽車輕快地掠過最后一道山梁，“丹霞冠其巔，想像凌虛游” 的夢幻盛景，竟毫無防備地撞進了視野。金縷般的夕陽余暉肆意潑灑，漫過那高高矗立的花瓣狀白花巖巖體 —— 剎那間，仿佛天地萬物都被這抹亮色驟然喚醒，連空氣里都浮動著細碎的金光。

白花巖，隱匿于江西上饒市廣豐區銅鈸山的幽深之處，靜臥于歲月的懷抱之中，又似一顆被歲月珍藏的明珠，將自然美景與人文歷史完美交融。瞧，它那刀欲斧削一般的巖壁，及布滿遠古海洋生物的痕跡，仿佛是大地母親精心雕琢的藝術品 。《廣信府志》毫不吝惜地盛贊它為“東南第一峰”，這贊譽，恰似給白花巖戴上了一頂璀璨的皇冠。

這座丹霞秘境，在輕柔的微風中，白花巖像是一位優雅的舞者，如褶皺般的巖層緩緩舒展，每一寸動作都充滿韻律；那大小不一的巖洞，似在低訴著歲月的古老故事。路邊，水菖蒲像是一群活潑的小精靈，從角落斜斜探出腦袋，好奇地張望著這個世界。曾經，它們身著艷麗的紫色舞裙，在風中歡快地舞蹈，如今舞裙已悄然褪去繁華，只留下新生的葉片。這些葉片綠得仿若凝脂，又似翡翠雕琢而成，在漸濃的暮色里，散發著迷人而柔和的光芒。

我們精心挑選的露營地，就在巖麓側面的一塊水泥平地上。這里，是自然美景的匯聚地，青山環繞，似是大自然展開的翠綠畫卷。這里，是休閑放松的理想處，寬敞的空間，能讓人盡情舒展身心；齊全的設施，可滿足各種生活需求，靜謐的氛圍，能幫助人們忘卻塵世煩惱；更是心靈棲息的溫暖港灣——清晨迎接第一縷陽光的溫柔撫摸；午后享受微風輕拂的愜意時光；夜幕降臨時，白花巖四周的山峰逐漸暗成一個剪影，山脈逶迤的走向愈發分明；入夜，則能仰望漫天繁星的夢幻閃爍。這般集美景與便利于一體的所在，正是夜宿的理想之選。

剛撐開帳篷一角，手背上突然傳來一絲涼潤。下意識抬頭望去，只見山霧正從峽谷中悠悠彌漫開來，那乳白的霧嵐，裹挾著草木的清新芬芳，輕輕觸碰著我的睫毛。突然，同伴陳醫生激動地指著巖頂大喊：“快看，一輪明月已經悄悄爬上來啦！”那淡青色的圓盤邊緣，暈染著毛茸茸的光暈，像被晨露浸軟的宣紙邊緣，暈開一圈朦朧的白，感覺輕輕一觸，就能漾出晶瑩的水痕。

暮色徹底籠罩大地時，大家齊心協力將篝火堆成了金字塔的形狀。此時，游玩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圍坐在篝火旁，臉上滿是興奮與喜悅。音樂聲、歡快的笑聲交織在一起，在耳邊回蕩。干枯的松枝遇上熾熱的火焰，噼里啪啦作響，火星如璀璨的流星般四處飛濺，在夜空中劃出千百條金色的線條，眨眼間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知是誰帶來了銅制茶釜，水沸騰時咕嘟咕嘟作響，飄來的茶香和著松煙的味道，在篝火周圍營造出一片溫暖又愜意的天地。有人往火里扔了幾枚小鞭炮，帶著火藥味的氣體和噼里啪啦的響聲升騰起來，嚇得草叢里的紡織娘瞬間沒了動靜。不遠處的徐俠客雕像，在風中靜靜地凝視著這片被火光染紅的丹霞。石質的指尖似還凝著曾指點山河的力度，將一段關于行旅與巖峰的舊憶，悄悄揉進了搖曳的火光里。

我斜坐在防潮墊上，看著火星被夜風吹得如同流動的螢火蟲。此刻，巖壁被火光鍍上了一層琥珀般的色澤，清晰地顯現出億萬年的地質紋路。白花巖底下廣福寺院石墻上的“南無阿彌陀佛”若隱若現，梵文經咒在明暗之間流轉，仿佛是巖漿凝固成的禪意，在光陰里輕輕搖曳。

午夜時分，霧氣漸漸消散，最后一點火星也落入了灰燼之中。剎那間，漫天的星斗猛地映入眼簾。銀河傾瀉而下，宛如揉皺的銀緞，北斗七星的斗柄，正指向東南方向。此刻，才真正領悟古人那句“斗柄東指，天下皆春”，這哪里只是一句簡單的詩句，分明是天地間最直白又最動人的默契。

同伴中，有一位是天文愛好者，他熟練地支起望遠鏡，認真觀察著。我也好奇地透過目鏡看去，木星宛如一顆鑲嵌著精美紋路的寶石，四顆衛星沿著軌道有序旋轉。這一幕，突然讓我想起蘇東坡在《赤壁賦》里寫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此刻坐在草甸上，我才真切地領悟到，原來人類對宇宙的敬畏，自古而然。

沉浸在宇宙的震撼中，不知不覺，夜已漸深。后半夜，露水越來越重，空氣愈發清新。我披衣走出帳篷，月光灑落在地上，仿佛滿地都鋪上了碎銀。

忽然，聽到巖頂傳來聲響，抬頭一看，一只松鼠拖著蓬松的大尾巴，在月光下躍成一個靈動的黑影。它停在一棵老松上，松果掉落地面的聲音，驚醒了沉睡的蟋蟀。剎那間，草甸上的蟲鳴聲此起彼伏，就像打翻了裝滿音符的罐子。

這場景多像大自然在月光下即興演奏的一支夜曲。松鼠是靈巧的舞者，松果墜地是清脆的鼓點，而驚醒的蟋蟀們，則成了最默契的樂團。它們振翅而歌，讓寂靜的山野流淌出生命的韻律。我不由屏息，生怕驚擾了這場天籟的交響。原來蘇東坡所謂“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說的正是這般造化饋贈的剎那。

東方漸次洇開魚肚白，星子們悄然斂了微光，唯有啟明星仍懸在天幕，像一枚被晨露擦亮的銀釘。晨光漫過楊梅樹梢，圓鼓鼓的果子裹著層紅潤，像把晚霞揉碎了綴在枝頭；巖縫里的野草莓更俏，滾圓的紅珠綴著晶亮的露，恍若誰把滿捧紅寶石撒在了草間。

我們坐在帳篷前，看白霧從谷底裊裊漫上來，先漫過山腳的灌木叢，再漫過山腰的青松，遠處的山巒便一截截淡下去，漸漸成了云海中浮蕩的綠島。忽然陳醫生指著天空雀躍起來 —— 朝陽與明月竟同懸天際。一個燃著金紅火焰，把云霞燒得滾燙；一個裹著清輝，像塊浸在泉里的溫玉。黎明交接的剎那，它們隔著淺淺的天幕對望，完成一場無需言語的溫柔交替。

就在這時，忽然讀懂了 “朝聞道，夕死可矣” 的深意。恰似此刻日月同輝，短暫交匯里藏著天地輪回的密碼；又像白花巖下的廣福寺，千年香火在晨鐘暮鼓里從未斷絕。原來世間至美與永恒的哲思，都需要以虔誠之心守護，才得見這般剎那即永恒的景致。

收拾帳篷時，朝陽剛躍上山脊，我和陳醫生同時怔住 —— 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在陡峭的崖壁上，晃動的輪廓與丹霞的褶皺重疊，竟成了幅在天地間舒展的動態巖畫。汽車啟動時，從后視鏡望出去，白花巖漸漸縮成淡紅的剪影，但那 “人影與丹霞共舞” 的畫面，早已烙進心底。

忽然懂了露營的意義。日常里我們是高速運轉的齒輪，被生活推著往前趕，身心都蒙著層灰。而此刻的暫停，讓我們聽見風穿過巖縫的聲，看見星光在草葉上流轉的痕。崖壁記下的身影哪里是光的游戲，分明是自然在說：你本就是這壯闊畫卷里的一筆，不必妄自尊大，亦無需妄自菲薄。

車輪卷起的塵土終將落定，但曠野給心靈的震顫，會像白花巖的紋路般，在生命里刻下永不褪色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