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滾動播報
(來源:上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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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新作《與誰同坐》,包含十篇長文,為中國現當代十位知識分子,一一繪制肖像:徐玉諾、董作賓、劉半農、許地山、張元濟、吳昌碩、朱生豪、蔡楚生、陳從周和成公亮。十位先生,身份各異,或詩人、考古學家、作家、教育家、出版人,或畫家、翻譯家、電影導演,或園林學家、琴人,一概是司馬遷所言的“倜儻非常之人”,各自承載著一個時代的重負與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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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四以來的現代性構建與社會進程中,在救亡、解放、變革等時代主題下,在不同文化場域,他們,啟蒙、新民、創造,以心靈之灼熱、才華之耀目、行動之勇毅,合力重塑一個民族的性情與容顏:更開闊而非自閉,更明亮而非黯淡,更生機勃勃而非萎靡孱弱。
他們的愛、悲辛與狂喜,就是一個國度的愛、悲辛與狂喜。
“何謂中國”“何以中國”,十位先生以非凡的個人史,交出答卷。
十位先生,一概生于憂患,死于非凡:在黑暗里燃燈,去廢墟上種花,于時代喧囂中靜處獨立如凜凜長松。
不論生命歷程悠長或短促,十位先生,始終將個人的選擇、創造,緊密連結于民族命運,身處風云變亂亦不廢志命。他們是稀有的另類,是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所言之“同時代人”——既介入時代,又“死死地凝視它”,拒絕隨波逐流,以勇氣和智慧,迸發人的光芒。
那也正是中國文化、文明、文章之光芒。
他們,就是孔子所言的君子(“君子憂道不憂貧”),曾子所說的士(“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孟子所贊美的大人(“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辛棄疾所詠唱的先生(“誰似先生高舉,一行白鷺青天”),梁啟超所定義的俠(“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小者,為友為鄰”),魯迅所激賞的智識者(“凡有改革,最初總是覺悟的智識者的任務”)……他們,就是穆旦詩中所言的“泉涌的眼淚”,被一個民族“干枯的眼睛”所期待,以“新生的野力涌出了祖國的歡笑”。
十位先生,并非盡人皆知,在宏闊激越的近現代歷史敘事中,往往被一筆帶過,甚至只字不提。但,準確理解一個時代,若只凝目于犖犖大端,忽視委曲小變,必導致思想的片面、枯澀、概念化。需要追溯、重述,去復蘇被淡忘的先賢,讓民族記憶獲得總體性和感染力。念茲在茲,朝斯夕斯,那些君子、士、大人、先生、俠、智識者,那些似乎更容易被親近、效仿的人,就成為晚生吾輩永遠的同代人,并肩面對新疑難新變局。
于是,自現代詩人徐玉諾起筆,我開始寫作這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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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蘇州拙政園,有“與誰同坐軒”,軒名來自蘇軾名句:“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十位先生就是明月清風,在黯淡中升起,自邊緣處吹來,為民族精神之堂廡增光輝、驅塵埃。與他們同坐,是一見如故,也是久別重逢。于是,生者變得明朗、清新、高曠深遠,死者則欣然、安然。
這部書的名字“與誰同坐”,即源于此意。
“向別人致敬,是對有關自己的描述的補充:詩人通過他或她的贊賞所展示的力量和純粹性,使自己避免陷入粗俗的自我主義。在向重要楷模致敬和回憶真實生活中或文學中決定性的邂逅時,作者等于是在闡述用來評判自我的標準。”在談論“詩人的散文”時,美國作家、批評家蘇珊·桑塔格,如是說。
寫作《與誰同坐》,就是一種自我映照和校正。
四年來,我一次次返回百年中國的歷史現場,上溯下延,心摹神追,直抵十位先生足跡的幽深處:開封、安陽、南陽、北京、李莊、香港、上海、嘉興、杭州、汕頭、蘇州、南京、揚州……一支筆,像考古學者手中的鶴嘴鋤、洛陽鏟,尋覓那些重要楷模之遺跡,發現種種“決定性的邂逅”,這也是在尋找認識自我的鏡子、尺度。
我辨認、沉思、闡述。
“貼著人物寫”,是沈從文先生傳授的方法,于小說、散文乃至一切文學體裁,皆如此。在《與誰同坐》一書中,我常以“現在進行時態”敘事、沉思,猶如與先生們同處共在,目視之、耳聽之、心隨之。這,就需要借助于想象力,依照人性、歷史的邏輯,去揭示那潛在的一切,讓殘缺的事實,煥發真實的力量。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有“寫境”“造境”之說。我試圖融合“寫”與“造”,讓十位先生,掙脫歷史資料中的抽象化、碎片狀,重獲人生秩序,呈現出完整的精神景觀。
自然,也就產生“散文是否可以虛構”這一討論。對“虛構”一詞理解不同,討論者也就各說各話。各說各話,比眾口一詞好。不同觀點帶來不同向度的探索,有益于散文文體的變革,以免陷入僵化、陳腐之泥沼。
散文與小說、詩歌一樣,擁有虛構的權力。但,散文中的虛構,理應是局部、細節的虛構,須保持節制和分寸感,大事不虛,小事不拘,使文本干壯葉茂。若陷入整體性虛構,就等于取消散文這一文體,干脆直接寫小說罷了。
在《與誰同坐》中,《從一九三三年秋天開始》一文,寫翻譯家朱生豪。我虛構了七封致朱生豪的信,從莎士比亞,到朱生豪的同事、同學、老師、兒子、妻子和我,以七種角度道出關于朱生豪的一切。七封信是虛構的,信中的人物、事件、情感,是真實的。這樣的敘述方式,也是受啟發于朱生豪。他寡言,善于寫信,尤善于寫情書,致唯一的戀人、妻子宋清如。那數百封情書震動當代讀者:這世上,竟然存在著如此深情的人、如此純粹的愛。在這篇散文末尾,我從朱生豪情書中,摘出一些原句,調整順序,重新組合為一首“朱生豪的情詩”,獻給宋清如,也是獻給朱生豪所眷戀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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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汗漫,郭天容/繪
“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在《國史大綱》序言中,錢穆先生對研讀中國歷史的人們,如是期待。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中,陳寅恪先生則寫道:“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
“溫情與敬意”“了解之同情”,即貼近人物和現場,回到前人的時代境遇中,理解之、表達之,而不可臉譜化、概念化。
《與誰同坐》所寫的十位現當代知識分子,距我們并不遙遠。一百多年來的中國,經歷前所未有之巨變,十位先生,各有不為人知的重負、創痛。對他們所承受、所創造的歷史,懷有“溫情與敬意”,我能夠做到;但符合“了解之同情”這一要求,則難度很大。因為,他們蒼茫幽深,“橫看成嶺側成峰”。
我只能以有限、片面的書寫,致敬無邊無際的先生和中國。
“有限”“片面”,如此留有空白的書寫,反而會產生詩性,契合于十位先生一概擁有的詩人氣質:為理想中的一切獻身,為人生的美善而發憤,就是在以脊椎之筆寫詩,直至重重倒在大地上,成為十個句號,不,成為十個省略號。
后人之重敘、懷想,讓先生們從被遺忘的境地中,一次次復活,坐在我們身邊,彼此都不孤單了。
原標題:《致敬那些倜儻非常之人,他們坐在我們身邊,彼此都不孤單了》
欄目主編:陸梅 文字編輯:何晶
來源:作者:汗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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