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剛獨立坐診不久,一位由老病友介紹來的漢子,姓王,被家人用輪椅推了進來。
他半年前因一次意外腰椎骨折,手術是成功的,命保住了,可術后卻落下了大小便困難、雙腿麻木無力,特別是腳底像踩棉花,走路深一腳淺一腳。
西醫診斷很明確:馬尾綜合征。
看著他愁苦的面容和家屬焦灼的眼神,我不由想起恩師當年診室里那些相似的身影。
恩師處理這類病人時,總是不疾不徐,言語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是經脈筋骨深處最嬌貴的馬尾?急不得,也,亂不得。”
恩師常說,人體這架精密的機器,最奧妙也最脆弱的,莫過于那如絲如縷、掌管著下焦與雙下肢的神經。
這馬尾神經叢,盤踞在腰椎管最末端,像駿馬的尾巴,纖細而關鍵。
一旦遭受壓迫、損傷,好比是在最精細的琴弦上劃下了裂痕。琴弦斷了,聲音立時就沒了;可這神經受損,癥狀雖立顯,修復起來,卻如同春蠶吐絲,無聲無息,緩慢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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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這般慢?
恩師留下的筆記里,用他那特有的、帶著幾分古拙卻力道千鈞的字跡點明了關竅:
其一,神經生長,本如春藤慢爬。
那些被損傷的神經纖維(軸突),要重新生長、連接,其速度是以每天僅僅1毫米計!
試想一下,從腰椎受損處到腳趾尖,這漫長的路途,神經要一寸寸地重新鋪就、小心翼翼地尋找正確的“歸途”。
這絕非一朝一夕之功,是水滴石穿的韌勁,是生命以最原始的方式進行的漫長跋涉。
其二,損傷之后,必有“亂象叢生”。
神經受損之處,往往伴隨著炎癥反應、水腫淤積,甚至瘢痕組織(膠質瘢痕)的形成。
這就像河道被山石堵塞,水流(神經信號)自然受阻不暢。治療初期,藥物針灸,首要任務是清理這“戰場廢墟”——消炎利水、抑制瘢痕過度增生,為神經再生掃清障礙。
這個過程本身就需要時間,如同災后重建,先清障,后筑路。
其三,功能重塑,非一日可成。
即便新的神經纖維艱難地長過去了,信號通路重新建立了,身體也需要重新“學習”如何使用這條新路。
大小便的控制、肌肉力量的協調、精細感覺的恢復,這每一項功能的回歸,都依賴于神經與肌肉、大腦之間無數次的信號磨合與重新適應。
就像久疏戰陣的士兵,重新拿起武器,也需要反復操練才能恢復昔日的靈敏。這后期的康復訓練,其重要性不亞于前期的治療,更是考驗患者與家屬耐心與毅力的漫長過程。

記得恩師曾接手一位馬尾損傷嚴重的木匠師傅,初來時雙下肢幾乎全無知覺。
恩師以益氣活血、通絡起痿為主法,輔以強健筋骨的藥物,同時叮囑家屬每日堅持按摩、活動關節。
整整一年半的光景,那位木匠師傅才從臥床到坐起,再到拄拐行走,最終雖然仍有些跛行,但生活已能自理。
每次復診,恩師都仔細查看他腳趾微微能動的跡象,感受那微弱卻堅定的脈氣流轉,然后欣慰地說:“看,又在長了。莫急,只要方向對,功夫下到了,這地里的苗,總有破土見光的時候。”
所以,面對馬尾綜合征,患者與家屬的焦灼,我感同身受。
但恩師的教誨言猶在耳:這不是懈怠的理由,恰恰是堅持的號角。
恢復的快慢,固然與損傷的程度、治療的及時性、個體的稟賦息息相關,但時間的沉淀,是神經修復無法繞開的必經之路。
如同熬制一劑上好的膏方,文火慢燉,方得精髓;強求速效,往往欲速不達。
我們能做的,是辨證精準,用藥如兵,疏通經絡,滋養氣血,為神經再生創造最有利的內環境;是指導科學、持之以恒的康復鍛煉,促進功能的重塑;更是給予患者堅定的信念和溫暖的陪伴,告訴他們:恢復雖慢,但希望從未斷絕。
每一絲微小的進步,都是那脆弱卻堅韌的生命之弦,在時光里悄然撥響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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