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魚：我親歷的奇葩柬埔寨（下）電詐、僧侶與大屠殺

自發秩序下，活生生的人之尊嚴成了脆弱的稀罕。但只有維護這脆弱的民間自發秩序，才會最終根除一切理性的僭越，烏托邦的妄念。如同只有地里的嫩芽才會沖破堅硬的古城墻，迎來大地的回春，歷史的迭代，高棉的微笑。

昨天，泰柬和談，應該會很快停戰。

這次是柬埔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想用開戰來轉移國內矛盾。柬埔寨這兩年經濟越來越差，尤其是2023年洪森的兒子洪馬內接任首相以后，國內把怨氣都發泄到他們父子身上。本來洪森本人在位，是沒問題，他還鎮得住。但是他傳給兒子，他的部下里就有很多人反對，柬埔寨也有段祺瑞馮國璋。紛紛向洪大帥施壓。

洪森卻把壓力和火氣往泰國身上發，先是在邊境制造摩擦，然后把他和大侄女佩通坦總理涉及泰國軍方的錄音泄露，擺了他信家族一刀。他信二十多年前當泰國總理時跟洪森總理有些交情，但交情哪敵得過利益。大侄女佩通坦前不久讓泰國賭場合法化，這樣泰國人以后就不用去柬埔寨賭博，從而斷了柬埔寨的重要財源。

出于報復，洪森故意泄露與佩通坦總理的錄音，直接讓大侄女下臺，跟他信家族和泰國軍方算是徹底撕破，他以為可以借此在國內炫耀一下。估計洪森還希望泰國再來場軍事政變，越亂越好。結果泰國軍方馬上還以顏色，碾壓著柬埔寨打。

柬埔寨打不過泰軍就打平民，還故意射殺平民。視頻流了出來，泰國人很憤怒。

比開賭場更毒的是電詐。緬甸電詐園被踹以后，很多轉移到了柬埔寨。2024年柬埔寨官方GDP僅463億美元，而柬埔寨電詐產業獲利據估計超過190億美元，幾乎是支柱產業。軍閥沾上電詐，就相當于活人沾上白粉。電詐成了洪森家族的命脈，剝離不掉了。

泰國很委屈，緬甸柬埔寨搞電詐，大多數通過泰國中轉。佩通坦總理大力打擊電詐，斷人財路，洪森估計氣得咬牙，只是不便明說。電詐這事，受害者大多是中國人，所以北方大國那邊也給壓力，洪森象征性的擺拍打擊電詐秀，卻被曝私下售賣軍銜，量販，買軍銜的大多數是電詐園老板，目前柬埔寨有近3000個將軍。一邊窮瘋了，一邊交保護費。這個國家感覺像軍閥和地痞的混合體。

軍閥和地痞對內強硬，對外孬種。柬埔寨如果繼續跟泰國打，打不過，損失越來越多。泰國也沒有動力長久打。窮鬼跑去杠中產，只需要把窮鬼打跑，再去追就掉份了。

所以，停戰順理成章。

回想起我在柬埔寨的日子，普通百姓也是吃拿卡要，連小孩子也是地痞成群。

什么導致柬埔寨從上到下的流氓化？

我走進好幾百年前的柬埔寨，高棉人建立的帝國。從那里開始尋找答案。

那是高棉帝國最輝煌的吳哥王朝。吳哥窟就是從那時開始修建。那個時候，在今天泰國老撾領土上的，還是些部落，沒有國家。那時印度教和佛教都在東南亞傳播，印度教成了當時柬埔寨的國教。吳哥窟就是供奉印度教毗濕奴神的國寺。國王希望這座宏大的建筑能彰顯他的權力、財富和對神的虔誠，并作為他死后的安息之所和永恒的紀念。后來，歷代國王死后也安葬在這里，永遠和毗濕奴神在一起。

也就是說，吳哥窟類似于古埃及金字塔和神廟的合體，既是祭壇也是陵寢。

印度的神太多，密密麻麻的。當然，東方的神都多，比如中國福建那邊的寺廟里烏泱泱的全是神。不過，中國的神是在負責具體的事，誰管治安，誰保佑五谷豐登，誰管婚姻，誰管生子，誰保佑發財，學業，土地······，還有各行各業也有保護神，比如開妓院的供管仲，開戲院的供李隆基，開鏢局的供關公等等。基本上三省六部三教九流，神仙們都各司其職。人間做不到的，神仙來補位。

印度的神要抽象得多，它們都是“梵”的各種顯現。梵可以理解為宇宙真理，它是無形的，人看不見。為了讓人看見，“梵”有很多顯現，比如梵天是創造之神，毗濕奴神是維護之神，濕婆神是毀滅之神，它們都是本體“梵”的顯現。

走進吳哥窟，一個方城嵌套一個方城，很像藏傳佛教里壇城的放大版。

印度教神話中的宇宙中心須彌山在吳哥窟的最中心。每個方形城，都由很多小空間構成，這些小空間就是僧侶們打坐冥想修煉的地方。

吳哥窟里有很多榕樹菩提樹，樹根撐破灰黑色的城墻，給這個祭壇時間的印跡和追問：神圣在哪里？

這里早已是全球著名旅游景點，游客如織，但期間也有僧侶前來冥想。就像從幾百年前穿越過來。這些僧侶有印度教徒，也有佛教徒、耆那教徒等。反正這些宗教都出自印度，也有很多共通處。吳哥王朝后來的一位國王也改信佛教，所以吳哥窟里也供奉著佛，其實，在印度教里，佛陀也是“梵”的顯現之一。

現在，后現代了，印度教和佛教的冥想修煉，也大同小異，在寺廟和在硅谷，都在冥想，怎么舒服怎么來。

最吸引我的是吳哥窟城墻上那些巨型人面雕像，非常朦朧，尤其在日出時，有一種由內向外的幸福，呼吸出來。高棉的微笑。

那時的柬埔寨，吳哥王朝，文化影響力一直到16世紀以前，都輻射東南亞，今天泰國老撾都是它的小弟。包括這次泰柬沖突爭的那個柏威夏寺，也是吳哥君主下令修建，供奉濕婆神的。就這樣，柬埔寨把精神信仰、王國治理、技術理性等傳播出去，在它的影響下，泰國那塊土地上，誕生了暹羅國。暹羅國發展壯大，包括今天的老撾也是暹羅國地盤，老撾是東南亞的制高點，奪得老撾有著軍事上的重要價值，所以暹羅最終打敗了吳哥。柬埔寨，高棉帝國從東南亞霸主逐漸淡出歷史。

暹羅和緬甸的爭奪成為16世紀后，中南半島的主線。

類似于中國最開始是中原地區，憑借易于栽種的農業優勢成為華夏文化高地，隨著它文化影響逐漸傳開，長安等關中地區興起，占領了上黨等高地，形成軍事優勢，滅了中原政權，成為華夏新霸主。中原淪為了逐鹿戰場。

柬埔寨再次成為歷史焦點已經是法國殖民時代了，作為印度支那的重要部分，法國人給這里帶來了現代文明。

二戰結束，法國人走后，柬埔寨獨立，當時保留王室，也有很多僧侶。本來是慢吞吞美滋滋的地方，跟薩瓦迪卡的泰國差不多。本該進入現代發展快車道，但卻陷入了很多現代大屠殺的窠臼。

我離開吳哥后，去了首都金邊，在少數高樓大廈下面，這里的人生活貧困，且窮富差異巨大，有開路虎的，大多數是一個月幾百人民幣的平民，衣衫襤褸。

我最想去的是金邊的吐斯廉屠殺博物館，此處原是一所中學，1975年被紅色高棉改造為"S-21監獄"。

走進紀念館，看到這個監獄在50年前發生的一幕幕，比奧斯維辛集中營還要恐怖。作為紅色高棉最大的拘禁與拷問中心，主要用于關押知識分子、前政府人員、軍人及其家屬，甚至婦女兒童。凡不是貧困農民工人出身的，都有原罪，是被改造分子，罪犯。

據博物館介紹，約1.7萬人曾被關押于此，僅極少數人幸存，已知幸存者不足10人。多數囚犯經酷刑逼供后被送往郊外殺戮場處決。處決方式多種多樣，最好的是槍決，一槍給個痛快，后來為了節省子彈，很多人是被行刑人員用棍棒活活打死。

博物館還原了原監獄的鐵絲網、拷問室、狹窄牢房。展出刑具、受害者遺骸照片及部分遇難者頭骨。陳列數千份囚犯檔案照片。展示審訊記錄、認罪書等原始文件。2018年，S-21監獄檔案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記憶名錄》。

這些酷刑比滿清十大酷刑還要慘烈，僅說一樣，紅色高棉高層聽說人的腦汁可以養生，所以命人用電鉆將犯人的頭顱鉆開，汲取新鮮腦汁送給高層享用，其殘忍層度跌破了人的下限。

面對如此慘絕人寰，為何那些執行的劊子手毫無愧疚？后來在審判紅色高棉時，每個人都說自己在執行命令，是無辜的，至少不是主犯。

漢娜·阿倫特在《現代性與大屠殺》里說，很多大屠殺已被分解成若干個任務環節，每個執行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殺人。而且那些紅色高棉士兵都被告知，那些犯人是惡魔，就像納粹士兵被灌輸，猶太人都該死一樣。

現代社會，國家的利維坦以理性得怪誕的方式出現。各種主義輪番登場，都以為看到了天國曙光，但最后卻是通往奴役之路。紅色高棉的這段歷史就是現身說法。紅色高棉領導人波爾布特其實像個慈祥的中學老師，他在法國留學時給人的印象溫文爾雅，但當被某種思想告知，要消滅那些舊人，創造美麗新世界時，一個個具體的人，不再是從傳統到現在，自發生長的有血有淚的生命，同胞，甚至同鄉，而成了數字和工具。

其實，紅色高棉最開始是以解放者身份出現，70年代初。美國支持的朗諾政府趕走了王室，竊取政權。同樣也是搞鎮壓，5年時間，殺了80萬柬埔寨人。搞得當時柬埔寨反美一浪高過一浪。75年波爾布特領導下的紅色高棉打跑了朗諾，柬埔寨人民簞食壺漿。結果沒想到，迎來的是更大的地獄滅霸。不到4年時間，殺死300萬同胞。柬埔寨當時總共才650萬人，快到一半的人被屠。

這樣左右殺來殺去的劇情，在過去100年，很多國家都曾上演。西班牙、葡萄牙、拉美、伊朗、阿富汗、柬埔寨······

參觀吐斯廉屠殺博物館后，很多人淚流滿面地離開。

博物館最后說，是洪森等人，就是文章開始時說的那個洪森，他們聯合越南人，一起推翻了紅色高棉，解救人民于倒懸，柬埔寨人再次簞食壺漿。

我小時候經常聽到電視里說洪森的名字，洪森最開始也是紅色高棉的割命小將，后來改邪歸正，抓了紅色高棉領導人，那時波爾布特已被其他領導噶了，但那些高層必須抓回了受審。

洪森恭迎國王回國，準備帶領柬埔寨走向民煮限正之路。一派新氣象。

幾十年過去了，洪森還是首相，2023年他離任時又扶持兒子繼續當首相。但這次柬埔寨反對派不干了。他們利用民族主義來反對洪森父子，說他們是越南人扶持的，洪森無法反駁，國王又不肯為他說一句話。經過兩年的沖擊，洪森不得不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民族立場，表示他們父子才是高棉民族的守護者。和泰國開戰就很合理了。

這幾十年的各種大屠殺，從高層到平民，導致了從上到下的糜爛和流氓化。

自發秩序下，活生生的人之尊嚴成了脆弱的稀罕。但只有維護這脆弱的民間自發秩序，才會最終根除一切理性的僭越，烏托邦的妄念。如同只有地里的嫩芽才會沖破堅硬的古城墻，迎來大地的回春，歷史的迭代，高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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