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2月27日,閻集(現濱州市陽信縣水落坡鎮閆集村),寒氣如刀,風卷著雪粒子不斷地抽打著窗紙。
閻集西北角的“鴻生堂”藥鋪南屋,十七歲的侯振義捧著幾份紙張,吹了吹上面的墨跡,然后小心地用麻紙裹好,仔細塞進了枕下。
“鴻生堂”藥鋪在外人看來,是個很普通的抓藥鋪子,里面坐診的大夫,醫術平平,雖比不得城里的大夫,但頭疼腦熱的小毛病,還是可以托付的。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這個毫不起眼的小藥鋪,其實是陽信縣委設立的一個秘密交通站,司藥小伙計侯振義白天在鋪子里抓藥、跑腿,夜里則留守在藥鋪之內,為組織傳遞消息、接待來往的過路同志。
當晚,侯振義手里拿的是孫清野政委交來的《國際國內形勢報告》,他將報告謄抄了幾份,藏好,準備明天悄悄分發到各處聯絡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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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侯振義才吹熄燈躺下不久,門外便驟然響起擂鼓般的砸門聲,這聲響粗暴蠻橫,聲聲砸在侯振義的心頭:
“開門!查夜!白家團!”
侯振義的心猛地一沉,幾乎要跳出胸腔!他像被針扎般彈起,黑暗中第一個念頭就是枕下那滾燙的紙包!撲過去剛摸到那硬棱棱的輪廓,砸門聲已帶著冰雹般的威嚇再次炸響。
“再不開老子踹門了!”
千鈞一發!他目光如電掃過黑暗——藥櫥、柜臺、柴棚……柜臺縫隙!
那不起眼的窄縫成了唯一的生路。
侯振義憑著本能,一把將紙包狠狠塞入縫隙深處,又用力往里捅了捅。這才深吸一口氣,壓下狂跳的心,趿拉著鞋,揉著眼睛,啞著嗓子應門:“來了來了!深更半夜的……”
門閂一落,寒風裹著雪片和三個黑影陡然灌入門內,刺眼的馬燈光直射在他臉上。中間那人一身灰布軍裝,棉袍半敞,腰間皮帶上晃著駁殼槍套,侯振義遮了遮眼,仔細看去——竟是舊日私塾同窗孫啟祥!
“侯……振義?”孫啟祥一愣,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的意外。
“啟祥兄?”侯振義瞬間堆起故人重逢的驚喜,“快進快進!凍壞了吧!”他側身讓路,下一刻,他那眼角余光卻如冰錐刺向柜臺腳邊——心,瞬間沉入冰窟!
先前自己匆忙間塞藏的紙包,竟不知何時滑脫出來,此刻靜靜躺在泥地上!昏黃的馬燈光如探照燈,恰好打在那刺眼的麻紙一角!
冷汗“唰”地浸透后背。完了!只要他們目光稍垂……
“老同學,你這是……高升了?”侯振義強作鎮定,聲音卻繃緊如弦。
他快步挪到屋子中央的火盆邊蹲下,扒開冷灰,添炭,打火鐮,故作鎮定。
“啪嗒、啪嗒”,火星濺落引火絨,一縷細煙升起。
侯振義鼓起腮幫子猛吹,橘紅的火苗終于舔上黑炭,屋內光影搖曳,也照亮了地上那慘白的“傷口”。
“嗨,混口飯吃,”孫啟祥也湊近火盆蹲下,搓著手,語氣飄忽,“跟著劉團長跑跑腿……年關近了,各處嚴查‘匪諜’。”他說“匪諜”二字時,目光不經意掃過地面,似乎在紙包上停頓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侯振義的心提到嗓子眼!
不能再等!
“唉!”他猛地嘆氣,聲音拔高,帶著伙計特有的牢騷,“這年頭,啥都不安生!啟祥兄,咱老同學,掏句心窩子話,”他湊近些,壓低聲音,眼神里滿是試探的討好,“咱隊伍……規矩不?兄弟們會不會順手牽羊拿東西?錢啊,小物件啥的……我這點家當,藏哪兒穩當?”他死死盯住孫啟祥的臉。
孫啟祥被他這直白的“請教”噎住,臉上錯愕尷尬。他瞥了眼身后不耐煩的士兵,又看看侯振義那張“擔憂”的臉,含糊道:“咳……弟兄們懂規矩!就你這小藥鋪……”話未盡,意已明。
“那就好!”侯振義臉上瞬間綻開如釋重負的笑,甚至帶點夸張的感激。
他不慌不忙地探過身,捏起地下的紙包,在孫啟祥錯愕的注視下,故意在對方眼前晃了晃,擠出一個狡黠又認真的笑:“伙計,就這個——我這點‘家底’!趁老同學你在,壯個膽,我得趕緊藏放一下!省得夜長夢多!”
活脫脫一個怕被搜刮的鄉下伙計在托庇熟人。
孫啟祥張了張嘴。
那普通的麻紙包……是錢?是方子?侯振義的動作太自然,理由太“合理”,那笑容里甚至帶著點依賴。一絲對舊情的復雜情緒,混雜著麻木的煩躁,讓他最終只含糊“嗯”了一聲,別開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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揪著不放,反倒顯得自己刻薄。
侯振義鎮定地站起身,隨后捏緊紙包,晃悠著走出南屋!沖著茅廁方向走去。
冰冷的夜風如刀刮臉,孫啟祥看著侯振義去的方向,昔日過往再次浮現在心頭,侯振義這人就是喜歡開玩笑,促狹別人,他不由地暗自罵道:
“這家伙,總是愛開玩笑,拿著廁紙,給我裝寶貝,幸虧沒有去要過來查,不然,倒顯得我刻薄多疑。”
侯振義此刻顧不上對方的想法,他疾步穿過小院,直奔角落的茅廁。
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每一步都踏在繃斷的心弦上。
侯振義強壓著心跳,腳步盡量平穩地走到茅廁。茅廁是用土坯砌的矮墻,墻角的凍土上結著一層白霜。侯振義飛快地蹲下身,借著墻的掩護,用凍得發僵的手指摳開墻根的一塊松土,把報告埋了進去,又仔細蓋上土,撒了些碎草葉,確認看不出任何痕跡,這才拍了拍手上的土,轉身回屋。
推開門,暖意和劣質煙草味撲面。孫啟祥還在烤火,士兵無聊地打量藥櫥。
“喲,這么快?”孫啟祥抬頭,促狹地吸吸鼻子,“以為你掉進去了!”
侯振義心里一緊,臉上堆起疲憊的笑,學著粗鄙語氣撓頭:“嗨,凍得腚都麻了!哪敢多待?”他蹲到火盆邊烤手,仿佛真只是內急。
孫啟祥看著他凍紅的臉和泥褲腿,又吸吸鼻子,目光似有探究。侯振義坦然盯著炭火。
“行了,”孫啟祥終于起身撣灰,“例行公事。走了!”他朝士兵歪頭。
“老同學,多待會兒,聊聊天?”侯振義跟著站起,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弛。
“不了,下家呢!”孫啟祥擺擺手,帶人走向風雪。
侯振義送他們到門口。看著三條黑影融入無邊黑暗,腳步聲被寒風吞噬,才緩緩關上沉重的木門。
“咔噠”,門閂落下。
背靠冰涼門板,那根繃緊的弦“錚”地斷裂。他順著門板滑坐在地,額頭抵著木頭,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洶涌的后怕如潮水將他淹沒,冷汗濕透的內衫冰冷黏膩。指尖的血痕和泥土,墻角覆土的秘密……慶幸、后怕、虛脫、對責任的敬畏,百味雜陳。
不知多久,他才掙扎起身,蹣跚摸回冰冷的土炕。和衣躺下,睜大眼盯著黑暗中的房梁。
風聲在窗外哭嚎。
第二天,這些深埋污穢之地的報告被侯振義親手取出。它們輾轉于陽信東部星羅棋布的交通站——藥鋪、雜貨店、鐵匠爐的暗格,從一個沾滿泥土的掌心,傳到另一個粗糙而堅定的掌心,最終跨越封鎖線,抵達樂陵冀魯邊區黨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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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凝聚智慧的字句,經上級研判,化作更銳利的斗爭策略,又悄然沿著荊棘與鮮血鋪就的秘密網絡,返回這片苦難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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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陽信文史資料》,侯振義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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