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國做漫畫出版是一種什么體驗？

法國駐華大使館主辦的“圖像小說節”今年已經辦到第九屆了。回看這九年，以“后浪漫”為代表的出版品牌引進了一大批包括法漫在內的歐美漫畫，與此同時，原創漫畫似乎也在展露更多生機。我們的漫畫出版很繁榮，我們的漫畫出版會更好——到底是真實還是幻覺？

或許中法圖像小說節可以作為一個窗口，在我們茫然于自己的處境時，有機會看看別人的來時路。

這一屆圖像小說節邀請的嘉賓里，有一位身份比較特別，既是一位漫畫創作者，也是一位漫畫編輯——他就是《在我的開放式工位》的作者雅姆（James）。商學院畢業的雅姆，在內衣公司和廣告公司先后上了12年班才轉行為職業漫畫家，目前除了自己創作漫畫，他還在法國Delcourt出版社負責“Pataquès”幽默漫畫書系的編輯工作。

從雅姆的職業故事里，我們得以一窺法國漫畫出版業的一個小小切面。非美術專業的創作者如何進入漫畫行業，編輯和作者的關系是怎樣的，法國的漫畫編輯有銷量焦慮嗎？雅姆在此次圖像小說節的交流活動中，坦誠地講述了他的經歷和觀察。

01

從看漫畫到畫漫畫

-您喜歡看日漫或美漫嗎？

雅姆：我現在看日本漫畫少了，但以前看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有個特別喜歡的作者，浦澤直樹，我喜歡他的驚悚風格，比如《Monster》。現在我年紀大了，這類作品更吸引法國40歲左右的人群。我是通過動畫接觸日本漫畫的，小時候看過《UFO魔神古蘭戴薩》，（日本）漫畫書是在后來才流行起來的，而那時我已經開始關注其他事情了……

我其實更喜歡美式“連環漫畫”。我非常喜歡《花生漫畫》、《卡爾文與霍布斯》，還有阿根廷的《瑪法達》。我畫的是三格或六格的幽默小漫畫，這其實完全是承襲自美式連環漫畫的傳統。這就是我最喜歡的漫畫風格，也是我在Pataquès嘗試做的事情之一——努力在法國出版連環漫畫，但這其實并不容易。

-您之前的職業和漫畫完全無關？

雅姆：我的職業道路挺曲折的。我有12年的工作經歷，大家可能想不到，我的工作是銷售女士內衣。這也是為什么在我的書里，我用了一家內衣公司作為故事背景。我讀的是商學院，25歲時我沒有工作，就去做了銷售。那段經歷并不算什么愉快的事。后來我開始學習畫畫。

后來我有機會進入一家廣告公司，一開始也是做銷售，兩年后終于轉到了創意部門。也就是從那時起開始真正做創意性工作。

雅姆在職場幽默漫畫中創造了白熊的形象作為自己的化身

-法國的職場卷嗎？是像《艾米莉在巴黎》里呈現的那樣氛圍寬松、假期也很多嗎？

雅姆：《艾米麗在巴黎》是一部在法國拍攝的美劇。只要是美國人講法國，總是帶著一點浪漫主義色彩，總是那種昏黃的燈光、柔和的氛圍。但現實并不是那樣的。雖然法國會對員工有更多社會保障，但我并不認為我們因此工作得比別的國家少。

-您的書（《在我的開放式工位》）比《艾米麗在巴黎》更貼近法國職場的現實。

雅姆：其實我這本書是一本諷刺現實的作品，是我們在公司里真正經歷的事情。這正是我感興趣的地方，否則我就不會做這本書了。

-是的，我們在書中看到有加班，也有職場關系、工資問題……在中國也是一樣的。

雅姆：是的，我能想象。這是全球性的問題。我很高興這本書能在這里出版，這讓我覺得我們確實有著相同的經歷。

-您是怎么進入漫畫行業的呢？

雅姆：我沒有受過專業的美術訓練。在廣告公司上班時，我學會了使用 Photoshop 和 Illustrator，靠著這些軟件，我逐漸彌補了自己在繪畫技巧上的不足。

我28歲時，第二個孩子出生了。我對自己說，是時候去實現那個一直不敢實現的夢想了。于是我開始行動起來，希望能在兩年內提升自己的技術，掌握那些當時可以用來創作的電腦工具，還有了解市場和出版社的運作。最后，在30歲那年，我出版了第一本漫畫作品。

我曾經覺得自己花了很久才走到這一步，但回頭看，其實之前的種種經歷都在為今天的創作積累素材。有時候，我們可能會在一份不喜歡的工作中不快樂地待上十年，但最終還是有可能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

雅姆在page one書店簽繪

02

從畫漫畫到做漫畫

-您又是怎么從一個漫畫創作者，變成漫畫編輯的呢？

雅姆：我從小就非常喜歡讀漫畫，尤其是報刊上占據一個版面的幽默漫畫，后來我也從事幽默漫畫的創作，但我感受到出版界對于幽默漫畫的出版激情越來越少，所以我想我有必要為之去戰斗，讓幽默漫畫仍有一席之地。當我知道Delcourt出版社要做一個幽默漫畫系列，我立刻參加了投標。我提出的想法就是做單頁形式的短幽默漫畫，后來成功地拿到了這個項目。有幸的是，在18年的創作過程中我結識了許多有才華的朋友作者，很多人加入到了我這個叢書當中來，他們中有一些非常知名，他們帶來的銷量和盈利能夠讓我們去挖掘更多年輕的優秀的新人，把我們的叢書做得更好。

-作為漫畫叢書的主編，您如何挑選作品？

雅姆：這是一個非常自我的過程，主要是我自己的感受來決定是不是要選擇這個項目。我做一個項目一般都是從開始到結束全程跟蹤的，時間會比較長，可能長達一年，所以說我自己的感受是非常重要的，這個作者我跟ta是不是能夠相處融洽，這個作品能不能在我身上引起共鳴，在整個過程中這個作品我可能要讀無數次，其實作為編輯我們的工作本身就是無數次地去閱讀這個書，那么它必須是一本有意思的書這才可能。

-在您看來，出版是一種什么樣的藝術？

雅姆：如果是我們出版社的老板，會說出版是一種將閱讀的快樂和經濟利益結合在一起的藝術，但是我只是一個叢書的負責人，同時也是一個作者，所以對我來講，出版是一種陪伴的藝術，我的工作就是陪伴作者，將ta的想法、愿望一步一步地去實現，慢慢做好做完整。

-如果遇到投稿來的作品與預期不符，或是和作者發生沖突，您會怎么處理？

雅姆：我的編輯工作中沒有遇到過類似的問題，當然有的作者我可能跟他們合作一次之后就不再合作了，但真正的沖突我確實沒有遇到過，或者有一種情況是，可能在項目正式簽約之前發現氣場不和，那我們不簽，對對方來說是失去了機會。

還有一點是，項目一般是我自己去找作者尋求合作，而不是反過來作者要給我寄書稿，所以這個順序決定了我一開始對項目、對作者是比較了解的，預先已經做出過選擇了。

-您在編輯工作中的開心和壓力各是什么？

雅姆：我最喜歡的是能和其他作者一起工作。我們只做幽默小品，就是那種短小的幽默漫畫集。這是我自己喜歡讀的東西，出版這些讓我自己感到開心的作品，本身就是一種樂趣。與年輕的作者合作，也是一件讓我很開心的事。現在我開始變老了，但因為和年輕作者一起工作，我好像老得也沒那么快了。這讓我還能保持和現實社會的連接。

另一個讓我覺得很有收獲的地方是,以前我只是作者，現在我也在出版社內部工作，能看到“后臺”的一切，對我來說是一件好事。我沒那么天真了。

做出版最困難的地方其實只有一個，就是當你很喜歡的某個作者、你認為非常優秀的一本書，沒有遇到它的讀者，賣得不好。這真的很令人遺憾。對作者來說尤其如此，因為他們可能花了一年、兩年的時間在這本書上。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會很難過。我們做出了一本非常棒的書，通常我們都為它感到自豪，但讀者卻沒有出現。不幸的是，這種情況經常會發生。

Pataquès書系部分漫畫作品

-有銷售壓力嗎？

雅姆：銷量的壓力是不可避免的。我們雖然沒有設定硬性目標，但通常如果作者想再簽一本書，前一本就得有一定銷量。有時候如果是我們很看好的作者，即使銷量不高，我們也會繼續支持他們，嘗試讓他們在市場上站穩腳跟。但也有些作者，只會有一到兩次機會。如果兩本書都沒有賣出去，那他們的機會可能就結束了。這有點不公平，因為那些書往往也很優秀。所以，這大概是這份工作中唯一稍微負面的部分。但這就是現實。

-您的工資和圖書銷量掛鉤嗎？

雅姆：我是以自由職業者的身份為Delcourt 出版社工作的，我沒有固定工資，收入是按書的銷售提成的，我拿的是2%的版稅。所以，不管我為每本書花多少時間，如果那本書只賣了500本，我就只能拿到500本對應的收入。和我投入的時間相比，幾乎什么都沒賺到。不過我也算幸運，跟一位作者合作的書賣了15萬本。像銷量達到5萬、6萬本的書，就已經足以支撐這個系列繼續出版，也能讓我維持生計，因為我能拿到一筆比較可觀的報酬。但也有很多書，我幾乎是賺不到什么錢的。

因為現在市場下滑了，一本書賣到三萬冊已經是非常好的銷量。其實一萬冊也是很不錯的銷量。在法國，圖書的盈虧平衡點大概是在三千到五千冊之間，這取決于具體情況。

-在圖書營銷方面您會做些什么？

雅姆：關于營銷……其實我通常只負責編輯部分的工作。也就是說，我去尋找項目、尋找作者，然后一直跟進這個項目直到印刷前，包括整個創作流程、版式設計、校對和修改等。印刷之后，就由出版社的營銷部門接手了。我自己是從網絡起家的，我是通過網絡、博客還有社交媒體進入出版領域的。尤其是現在的 Instagram，它很適合發布分格漫畫。所以當我們創立Pataquès書系時，我就提出親自負責這個系列的Instagram賬號。我們在Instagram上有一個名為 “Pataquès” 的賬號，所有的新書都會在上面展示。現在我們的已經有6萬多粉絲了。雖然跟中國市場相比不算很多，但在法國，Instagram上能有這個數量的粉絲，已經算是有影響力了。至少我們能借此讓大家知道這個書系和我們的書的存在。不過其他法國出版社都不這樣做，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在法國，漫畫被稱為“第九藝術”。但在中國，很多人還停留在“漫畫是小孩子看的東西”。您可以對中國正在創作漫畫的朋友們，說一句鼓勵的話嗎？

雅姆：我認為有一個很簡單的鼓舞人心的點，那就是：20年前在法國，漫畫也被認為是給孩子看的。所以，也許在20年后，中國的漫畫也會被認為是適合所有人的。這其實是一種逐漸發展的過程。隨著圖書種類越來越豐富，我們開始看到紀實漫畫、嚴肅題材的漫畫、圖像小說……這些作品就是面向成年人的。我認為這種轉變會慢慢發生。

雅姆在圖像小說節活動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