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懷明：和少年朋友一起讀紅樓—整理少年版《紅樓夢》的一點思考

《紅樓夢》內容包羅萬象，博大精深，是一部需要用一生來閱讀的經典名著，讀者處在不同的年齡階段，閱讀所得的收獲也各有不同。對廣大少年朋友來說，《紅樓夢》對他們有著特別的意義，因而閱讀的角度和方法也應與成年讀者有所不同。

《紅樓夢》少年版，苗懷明改編，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2024年6月版。

盡管還有一些人特別是家長對少年是否應該閱讀整本《紅樓夢》抱有疑慮乃至反對態度，認為作品中的有些內容比如有關情色的描寫不太適合他們閱讀，但更多的人則贊同少年閱讀整本《紅樓夢》。教育主管部門更是將《紅樓夢》列為高中語文整本書閱讀的指定書目，這意味著所有的高中生都要閱讀這部經典名著。筆者支持教育主管部門的這一做法，這可以從兩個方面找到依據：

一、《紅樓夢》是中國古代小說中藝術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作品之一，面世兩百多年來，一直受到人們的喜愛。《紅樓夢》能成為經典名著，不是某一個人或一類人的偏愛，而是一代又一代讀者共同選擇的結果，也可以說是一個民族的選擇，其中就包括廣大少年讀者。

少年朋友處在成長階段，無論從文學欣賞的角度還是從教育培養的角度，都需要從經典名著中獲取滋養，《紅樓夢》無疑是非常適合的選擇。

事實上，不少著名作家和學者正是從少年時期開始閱讀《紅樓夢》等經典名著的，這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起著潛移默化的正面影響，比如巴金“十幾歲時翻看過它”，茹志鵑最初讀《紅樓夢》“還在少年時期”，李準是十六歲時開始讀《紅樓夢》的，他說自己“之所以后來走上寫作道路”，“影響最大的還是《紅樓夢》”。（以上見《我讀紅樓夢》一書）

《我讀紅樓夢》

高中語文整本書閱讀只列入《紅樓夢》一部作品，這并不是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聊齋志異》、《儒林外史》等經典作品不需要整本書閱讀，這是一個無奈的選擇，限于中學語文學習、教學的課時限制及老師、學生有限的時間、精力，只能選擇一部文學作品作為范例，目的在通過《紅樓夢》的整本書閱讀，積累閱讀經驗，提高閱讀能力，養成良好的閱讀習慣，將這種方法應用到其他文學名著的閱讀欣賞上、

二、《紅樓夢》的內容適合廣大少年朋友閱讀。

根據作品的描寫及作者本人在卷首的介紹，全書的主旨除了家族、愛情、生命外，還有一個重要的關鍵詞，那就是青春。《紅樓夢》是一部青春小說，青春是全書的核心話題之一。

全書圍繞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一群少男少女展開故事，他們是作者濃筆重彩描寫的主要人物，那些成年人則成為配角。對少年讀者來說，他們與書中的男女主人公屬同齡人，人生處境相似，有許多共同語言。

小說描寫了這些少男少女在成長過程中與成年人之間的矛盾和沖突，書寫了他們的快樂時光，也寫出了他們的苦惱和困惑。這種題材和寫法的小說作品在中國古代是獨一無二的，這也是《紅樓夢》的一個創新之處。

《南京大學的紅學課》

《紅樓夢》所寫賈寶玉、林黛玉等少男少女的處境和心態是人性中共有的，因而能超越時空。盡管時光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但它并沒有過時，當下的少年讀者依然可以從作品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獲得強烈的共鳴。

少年正在成長階段，他們對前途對人生充滿憧憬，但也有不少煩惱和困惑，就像作品中的賈寶玉、林黛玉那樣。這是人生的必經階段，不能回避，應該勇敢面對，妥善解決。

對廣大少年朋友來說，他們正處在人生成長的關鍵時期，需要學習的東西很多，就《紅樓夢》這部經典名作而言，他們可以從中得到多方面的收獲和快樂，這主要包括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知識層面。

就曹雪芹所寫前八十回來說，故事時間長度為十五年，雖然并不算長，但這十五年是賈府從盛到衰的重要環節，其間發生了秦可卿病逝、元妃省親、抄檢大觀園等諸多事情。

作者用寫實的手法描繪了這十五年間賈府諸人的日常生活，涉及社會生活的多個方面，無論是整個家族的除夕祭宗祠、元宵開家宴，還是少男少女們的海棠詩社、冬日聯詩，還是個人的日常起居、喜怒哀樂，無不精心描繪，內容涵蓋禮法、習俗、節慶、園林、飲食、詩詞等諸多文化層面。

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首先要了解最基本的文化知識，了解古人是如何生活的，《紅樓夢》無疑是一個很好的讀本，雖然其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節是虛構的，但所涉及的文化內容則是寫實的，而且生動形象，比專門的文化讀本更容易接受理解和接受。

注解本《紅樓夢》，張俊等校注，苗懷明導讀，中華書局2020年1月版

事實也是如此，早期外國人學習漢語和中國文化，當時并沒有專門的教材，有不少人就將《紅樓夢》作為教材，這說明《紅樓夢》的文化內涵和特性很早就被外國讀者認識到。

二是文學層面。

《紅樓夢》不僅是中國古代小說的經典之作，也是人類文學寶庫中的精品，這表現在《紅樓夢》有數量眾多的外文譯本，涵蓋世界各主要語種，圍繞《紅樓夢》研究形成的紅學也早已成為一門海內外學人參與的顯學，這是世界各國及民族讀者對《紅樓夢》思想藝術成就的高度認可。

盡管《紅樓夢》最后沒有寫完，原著只存前八十回，還留下一些正在修改的痕跡。但就現存的部分而言，是一部光彩奪目的文學精品，無論是人物塑造、情節結構還是敘事技巧、語言藝術，《紅樓夢》都有很多創新，有著很高的藝術成就，正如魯迅所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紅樓夢》耐得住推敲，可以逐字逐句閱讀欣賞，借助曹雪芹的生花妙筆，充分領略作品的文學之美、才情之美、語言之美。

名著導讀名家講解版《紅樓夢》，岳麓書社2019年10月版。

對于急于提高寫作水平的少年朋友來說，《紅樓夢》無疑是可資學習的范本，其中許多寫作技巧富于獨創，非常巧妙。

比如黛玉葬花，但凡讀過作品者都會有深刻印象，很多畫家也都喜歡這一題材。但翻開《紅樓夢》，并沒有葬花的詳細描寫，而是一語帶過，作者由此營造了一個意境，利用讀者對詩詞的熟悉和豐富的想象力，完成了這個極富詩情畫意的名段，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再比如中學語文課本中所選劉姥姥吃鴿子蛋的場景，曹雪芹借眾人對一件事的不同反應寫出各自的性格，這也是一種很高明的寫作技巧，正如戚蓼生在《紅樓夢》序中所說的一聲兩歌，這種技巧作者在林黛玉進賈府、海棠詩社、冬日聯詩等段落中也使用過，對廣大少年朋友來說，值得學習借鑒。

三是人生層面。

曹雪芹創作《紅樓夢》，實際上是在與后人分享其對社會對人生的深刻認識，對后世讀者來說，這是寶貴的人生智慧和精神財富。

雖然時光已過去兩百多年，如今進入人工智能時代，但人們面對的基本問題則沒有根本的變化，比如孩子的教育成長、年輕人的婚戀、家族榮耀的延續等問題，這是賈府面臨的問題，后世的讀者同樣需要面對。

《紅樓前夢：曹雪芹未寫的人生傳奇》

可以說，我們人生各個階段遇到的問題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都程度不同的寫到了，我們可以從少年賈寶玉的視角看問題，也可以從中年賈政乃至老年賈母的角度看問題，《紅樓夢》是一部需要用一生來閱讀的大書，融入自己的社會閱歷和人生體會才能真正讀懂。

閱讀《紅樓夢》，可以從中獲得共鳴，得到心靈的慰藉，也可以借助《紅樓夢》這個文學平臺，思考人生的種種問題，從而得到啟迪。其中有經驗，自然也有教訓，從賈府年輕人如賈蓉、賈寶玉、賈環等人的情況來說，賈府的教育總體來說是失敗的，其中的原因何在，這無疑是值得認真反思的。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雖然寫盡人生百態，但他給出的并不是句號，更多的則是問號，期待后世的讀者給出答案。

上述所述幾個方面意在說明少年朋友是適合閱讀整本《紅樓夢》的，這也是他們閱讀時需要關注的一些方面。不過同時也要看到，少年朋友畢竟涉世不深，閱歷不夠豐富，對《紅樓夢》中較為豐富復雜的問題比如政治、家族、宗教、婚姻等，理解自然不如成年人全面深入，這是這個年齡段讀者的特點。因而《紅樓夢》的閱讀應該根據他們的實際情況，分層級逐次進行，在不同的年齡階段閱讀不同的內容。

《風起紅樓》增訂本

對年齡較小的孩子來說，可以關注其中稍為單純的問題，比如放風箏、斗草、結海棠社、蘆雪庵連句等。年齡長大一些，可以閱讀一些內涵較為豐富復雜的內容，比如人物的沖突等。等他們再大一些，到了高中階段，就可以閱讀全書了。

有鑒于此，可以對《紅樓夢》中一些少年讀者較為陌生或理解不深的內容做適當刪節，有針對性的推出少年版，為他們的閱讀欣賞提供指導。

在此方面前輩學人已做過一些有益的嘗試和探索，比如茅盾早在1935年就曾受葉圣陶之邀整理過潔本（后改稱節本），對他們之舉的目的，葉圣陶曾做過詳細的說明：

當時我們幾個朋友談到這幾部有名的古典長篇小說都是青年或青少年歡喜讀的，而且是應該讓他們讀的；但是長篇小說字數大多，青年和少年正在上學，沒有那么多的工夫讀，而且這些小說都有若干部分對正在成長的青年和少年不大適宜，大家還舉出了不少例子來。怎么辦呢？最好出一種刪節的版本，把小說中無關緊要的部分刪掉，更重要的是把不適宜讓青年和少年讀的部分刪掉。大家越談越覺得這個工作應該做，值得做。（《紅樓夢》節本重印前記）

《穿越紅樓：紅學課花式作業集》

當下世面上流行有多種形式的少年版《紅樓夢》，通常的做法是拋開原著，用改編者自己的語言講述《紅樓夢》的故事。

這種做法也許那些年齡小的讀者更容易接受，但實際上已和原著沒有太大的關系，畢竟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拋開作品原文，這樣的少年版不過是《紅樓夢》故事集，讀者所看只是單純的故事，至于故事背后的內涵、作者講述的方式、口吻及其獨特的語言風格，則都被過濾掉了，這顯然不是閱讀欣賞《紅樓夢》的合適方式。

有鑒于此，筆者借鑒茅盾等前輩學人的做法，對作品一些不太適合少年閱讀或少年朋友理解有困難的內容比如賈璉與多姑娘偷情的描寫等進行適當的刪節，大致將兩回合并成一回，沿用原書的回目，這個篇幅是適合少年讀者的。

全書主干故事、線索、結構及精彩的人物、情節予以保留，原著的語言基本不予改動，盡可能保持原貌。這樣雖然是節本，讀者讀到的仍是原汁原味的《紅樓夢》。同時在每一回后附上簡短的紅學知識介紹，以拓展少年讀者的視野。

《曹雪芹》

當然，節本的閱讀并不能代替整部《紅樓夢》的閱讀，這只是針對少年自身特點所作的嘗試和探索，目的是讓少年朋友在有限的時間內更為便捷的閱讀欣賞《紅樓夢》，為他們提供一個較為適合的讀本。

少年閱讀欣賞《紅樓夢》可以有多種方式，需要有志之士特別是廣大教育工作者一起努力，節本的整理不過是其中的一種，至于效果如何，還有待讀者的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