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樹記

北京市寫作學會

黃清峰/文

重生兄自杭來，恰逢雙休日，公事畢，我問他：“你想到哪些地方去逛逛？”“有沒有特別有意思的地方？”“高嶺村有一棵古樟樹，被稱為‘樟樹王’，據說樹齡有一千多年，樹洞中可容納數人，我曾在樹洞中避雨。”重生聞言大喜：“樹齡超千年，便不能稱作樹了，應該喚作‘樹神’。古有米芾拜石，今天咱們就去拜一拜這位樹神吧！”

重生兄屬于那種就干就干、執行力特別強的人。在北京畫院求學期間，他曾多次組織同學們筆會，也就是在這些筆會的過程中，我倆結下深厚的友誼。

我的吉普車上常年備有帳篷、換洗衣物以及寫生畫夾等，以便隨時來一場“說走就走的采風”。重生兄上了我的車，催我早起上路，看得出他對這位“樹神”心向往之。

因我曾多次高嶺村寫生，對路況比較熟悉，因此開起車來一路順暢。高嶺村位于江西省德鎮市浮梁縣，與安徽省黃山市祁門縣接壤。這個四面環山的古老村落，隱藏在青山密林中，是古代景德鎮制瓷業最重要的原料產地。重生第一次來，我想帶他祭拜樹神之后，順道看看明清兩代采礦遺址、淘洗坑、水口亭、古街、古道等，我相信他一定會喜歡。

不知不覺，汽車已駛出景德鎮市區，驅車約四十公里，沿著蜿蜒盤旋的麻石山道，過永秀橋，終于見到了這棵無比巨大的古樟樹！看到樟樹的那一刻我驚呆了。原來就在不久前，也是在某個狂風暴雨之夜，樟樹王最大的一根樹枝突然斷裂，掉落在地。這樹枝的腰圍也需二人合抱，樹枝長達十余米。樟樹王像一位忍受著巨痛的“斷臂將軍”，傲然屹立于村口。這就是曾為我遮風擋雨的“樹神”嗎？我感到無比的傷心！一開始我懷疑是有人破壞，但我抬頭仔細審視斷裂處，發現樹皮有一種被生生扯斷的痕跡，誰能有這么大的臂力？無疑，這是因為樹枝越長越壯，主干已無力承擔它的重量之故！然而，我還是感到悲哀，這么大的樹，應該有專人保護才對呀！樹枝斷裂前肯定有跡象，如果用水泥柱頂牢，也許可以避免悲劇的發生。但，現在，一切都晚了！我真想對著樹嚎啕大哭一場！

之前去高嶺村寫生的情景像放電影一樣浮現在我眼前。清晨六點，古樟樹開始簌簌地落葉子。我總懷疑這些青褐色的老葉是聽見了陶輪的聲響，才紛紛從枝頭縱身躍下的。它們飄過飛檐翹角的民房，擦著徒弟們支起的畫架，最終跌碎在曬場的青磚地上。格格彎腰拾起一片，對著初升的太陽舉起來："師父，這葉脈像不像冰裂紋？"

景德鎮的春天是帶著釉色的。當別處的花信風吹開桃紅李白，昌江兩岸的霧氣里卻浮動著影青瓷的冷調。我們踩著露水穿過古鎮，千年古樟的根系早已和碎瓷片長成同一種質地。八年前初遇它時，我驚覺樹皮皴裂的紋路竟與高嶺土素坯的肌理如出一轍——或許這株唐樟才是景德鎮最早的陶工，用年輪鐫刻火與土的密語。

小鄭蹲在虬結的樹根間調色，赭石里總要摻一撮古樟下的紅土。春陽漫過樹冠，在他鋪開的手卷上流淌成河，松煙墨暈開的波紋里，游著幾尾鈷藍的魚。"師父您看，這藍是不是柴窯燒出來的？"他仰起頭，發梢還沾著昨夜拉坯的泥星。我望著年輕人眼里的光，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初觸瓷泥的顫栗，那種濕潤的涼意至今仍在指腹徘徊。

七月驟雨來得急。我們抱著畫稿躲進樹洞，千年歲月在此蜷縮成木質的漩渦。夢云數著樹洞內壁的刻痕，突然輕聲說：“師父，這些劃痕像不像鈞瓷的蚯蚓走泥紋？”雨腳敲打陶罐的聲音里，格格把新采的萱草插進霽紅釉梅瓶，火光般跳動的猩紅映著少女濕潤的睫毛。古樟的呼吸裹著雨霧漫進來，在素坯上凝結成青花的輪廓。

重生兄來時正值初夏。這位被人民日報譽為“致信太陽的詩人”，卻在觸到古樟的瞬間失了言語。他的手指撫過樹瘤，如同撫摩一尊未完成的佛像。"你們聽，"他突然壓低聲音，"樹芯里有轆轤轉動的聲音。"暮色四合時，我們圍坐在樹根盤成的天然窯爐旁，看他把詩句寫在落葉上投入火堆。跳躍的火光里，篆書的墨跡漸漸蜷曲，化作窯變釉里紅。

冬至那日，古樟披著薄雪。我跪倒在虬根交織的祭壇前，額頭抵著覆雪的陶片。我看見自己的呢喃在寒氣中凝成白霧，與窯口升起的青煙纏繞著飄向天際。徒弟們屏息而立，小鄭手中的筆滴落一滴朱砂，在雪地綻開成豇豆紅的斑駁。此刻的寂靜比任何祈禱都更接近永恒——唐樟的年輪里，又添了一圈冰裂開片般的雪痕。

深夜守窯時，我常聽見古樟的私語。那些聲音有時是開窯時"叮"的冷卻聲，有時是釉料在1380℃中的沸騰。去年驚蟄燒制蓮花大缸，開窯時發現內壁天然浮現出古樟的剪影。徒弟們說這是窯神顯靈，我卻想起三十年來被樹根吸收的瓷土與釉彩——或許我們燒制的每件瓷器，都是古樟向人間遞出的年輪。

此刻小滿剛過。我又一次來到這里高嶺村古樹旁，躺在隆起老根上，用心聆聽千年的故事，承接她賜予我的力量，也許我們將來也是她講給后人的小樣……師傅你看”打破了我的遐想，徒弟們將新繪的纏枝蓮紋、青花五彩等坯體排列在樹蔭下，等待陽光曬去最后的水汽。重生寄來的詩集躺在我的畫案上，風起時，古樟抖落幾片嫩葉，正飄落在晾曬的青花坯上——那抹新綠，恰似梅子青釉在窯火中定格的模樣。

“清峰兄，您看，地上有兩張樹皮！”重生兄的喊話，把我從遐想中拉回現實。循著他的指引，我在樹下發現兩張樹皮，每張樹皮約兩張A4紙大小，樹皮外長滿青苔，樹皮內露出光滑的赭色肌理。“這可是千年古樹的皮啊！不，這是一條站著的龍的龍鱗！你應該把它帶回去，供起來。樟樹神一定會保佑您藝事精進，平安喜樂！”重生喃喃自語。

香樟樹被譽為江南四大名木之首，在中華文化中承載著豐富的象征意義和精神內涵?。其豐富的揮發性油脂使得制作的家具不僅美觀耐用，更具有防蟲蛀等特殊功效，深受百姓喜愛。在古代江南，還有著女兒出生就栽植香樟樹的習俗。早年間，江西、浙江等地的人們更是將香樟樹視為神樹，祭拜以求家宅平安與健康長壽。

臨別，我和重生一起朝樹神三鞠躬，我在心里暗暗發誓：“我一定要把它畫下來，把它堅韌不拔的精神品質傳遞給更多的人！”

（2025年5月26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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