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獨立書店，消失的“可逛城市”

獨立書店不是城市的必需品，但正是這些“非必需”，構成了我們真正想要的生活。

撰文丨銳裘、丁貓

最近上海開始回暖，對于實體商業來說，好天氣就意味著好兆頭，人群紛紛走上街頭。周日下午，伴隨著明媚的陽光，我們沿著蘇州河，走進了即將關門的半層書店。

這是一家位于虹口區哈爾濱路上的獨立書店，開在上海曾經的文化地標，靠近1933老場坊，這棟建筑是美式建筑風格的哈爾濱大樓，二戰時期還被當作猶太人在滬時的避難所。再一次走進它，原色花紋鋼板門面，門把手已經銹跡斑斑，低調得像一段被人遺忘的城市記憶。它開業于2015年5月，卻選擇在開店十年后宣布閉店，正式結束營業時間是2025年3月25日。

這天下午，書店里的光線格外溫柔，像是城市在用最體面的方式，為它送行。

之所以叫“半層書店”，一方面是書店名的由來，表達了兩位創辦人趙琦和韓晶的愿景，“半為讀書半為靜，層間坐看世間景”；另一方面，空間改造將狹長的空間分割成錯落有致的兩層，借用不規則的曲折房型把街道介入“窗景”的曲徑通幽，這一切出自規劃設計背景的韓晶之手。

可能是因為書店里真的有一個“半層”，物理空間的巧妙用意，讓這個不算特別大的空間形成了橫向與縱向交錯的布局——恰和它所在的虹口區的馬路頗有幾分相似，小馬路們彎彎繞繞，比起筆直大馬路來說，更容易生出縫隙，生出可逛性。

和每個獨立書店一樣，半層書店的選書很有獨到之處，涵蓋文學、歷史、建筑、城市、電影等，港臺書、外語書和簡中書穿插在一起，也可以看到時下日漸主流的“性別議題”相關書籍，從這些書里，你仿佛就能拼湊出店主的模樣。

閉店前的倒數第三日，周日下午陸續有人進店，單人沙發自習區坐滿了人。有的人站在角落翻書，有的人靜靜坐著，環顧四周。每個人似乎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留住與半層書店的最后觸點。

書店二樓

被置于窗臺的《大上海都市計劃》，窗外的樓棟，已人去樓空

看到這兩本書同時出現在一個空間里不禁讓人會心一笑

有一位上海老奶奶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她來得比較早，看起來已經在這里待了很久。她拿著手機，一步步地記錄下書店的每一個角落。像是舍不得，又像是要留下什么。最后拍完照，慢緩走下樓梯，在收銀臺前停下，與店員攀談：

“你們接下來要搬到哪里去呀？”

“我們不搬，就是關掉不開了。”

“啊呀，那真的太可惜太可惜了。”

她隨后挑選了一份紀念品，也許猶豫了許久，總覺得要帶走點什么。買單之后，她走出門口，陽光灑在她背影上，我那一刻猜測，也許她不僅是在和書店告別，更是在和她所熟悉的生活、熟悉的過往回憶告別。

獨立書店，總在消失。

像半層這樣的書店，一直是城市里一種“非必需”的存在。但恰恰是這些非必需，構成了我們想要生活在這里的理由。創辦人之一趙琦曾說，外界對于書店業寄予了太多的“情懷”，她和韓晶選擇哈爾濱路，是因為這里曾是一條頗有規模的文化街。街上飄著油墩子和咸魚的雜味，這些氣味構成了她們聯合開書店的嗅覺記憶。可如今，這條街上的氣味早已消散，街坊搬離，文化場所拆離，曾經的熱鬧與雜亂，被悄然清除。

在做商業觀察的幾年里，總離不開去談論城市更新，但拋開那些漂亮話，我們總在內心發問：城市更新，究竟在更新什么？

更新往往強調高效率和標準化，從住宅到商業空間，越來越趨向于模塊化、同質化。但半層這樣的獨立書店，它的存在恰恰打破了這種標準化——有獨特的空間布局，有個性化的選品體系，有人與人之間緩慢交互的氛圍。

半層書店的關閉，不只是書店生意難做那么簡單，而是它所在這片街區的人口結構、生活節奏、文化氛圍都已經改變。

它應無序的空間與縫隙而生，如今因需要“秩序的更新”而閉店。

虹口，原本應是全上海最具有生活氣的一個區域，近年來進行著成片的、有規模的城市更新。幫助居民改善生活的搬遷固然值得稱贊，但現在，不只是哈爾濱路，那些原本鮮活的街區，在人口動遷之后，這里盡管變得干凈、安靜、整齊，但也愈發冷清蕭條。原本屬于這里的人走了，并沒有人知道未來這里的命運。

在距離半層書店2公里的長陽路，猶太人難民紀念館背后的虹口舟山路風貌區，據說今年將重啟更新計劃。

猶太人難民紀念館及它背后等待被更新的動遷區

我不禁在想，也許很多風貌區的改造方可以邀請半層這樣因更新而閉店的店鋪們回歸，但隨后又將自己的想法否定了，像存在于半層的獨立建筑形態、自我文化氣質，還能再回來嗎？城市街景可以復刻，空間也可以復刻，卻很難復刻時間與人積淀下來的氛圍與氣味。

不過，老板趙琦似乎早就預見了這一天的到來，她在《獨立書店生存報告》中（這本書也被放在了半層書店的顯眼處供大家翻閱），給出了她的答案和坦然態度：

“人們總是很煽情地去懷念一家一家關閉的獨立書店，不談其中隔靴搔癢的自作多情，在我看來，書店的關閉就跟人的生老病死一樣，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到時候該走了就走了。真正珍貴的東西已經內化在了身體和精神里，書店本身不是我的執念。”

或許未來，這座城市還會出現新的“半層”，但眼前這個個性小樓和空間內鮮活的畫面終將過去，不復存在。想到這里，不禁決定寫下這篇文章，也算是一種不想忘卻的紀念吧。

愿每家帶有獨立精神的書店們，可以存在得再久一點；

愿每個帶有生活氣韻的街區們，可以存活得再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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