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還原真相：聯想與中興海外專利案（上篇）

陳慶春/文

10月27日，海外一家網站ipfray（知識產權糾紛）刊登了一則消息稱：聯想集團在英國和威爾士高等人民法院（EWHC）就“標準必要專利（SEP）”起訴中興侵權，聯想集團是專利許可方。因聯想起訴的對象一共有6個（其中4個是中興經銷商），所以涉及的SEP專利應該是不止一項。

本圖由chatGPT4o生成

這本來是企業間進行專利許可談判過程中，很正常的一件專利訴訟案件，但有心之人卻將其推向了民族高度，認為聯想集團不應該在英國與同為中國公司的中興過不去。中興在第一時間回應中竟然也表示：“此番聯想遠赴英國進行訴訟，我們難以理解但表示尊重。”

中興通訊第一時間發表的“聲明”

事情真的如外界輿論所言，聯想集團有意找茬嗎？為什么一件“常識般”的專利案件，被惡意渲染成這樣？作為一個行業觀察人士，我希望能把這件事情講清楚，盡可能還原真相。

聯想集團為何起訴中興

且地點選在英國？

正如中興聲明中所言，雙方已就專利許可問題展開了長達數年的協商。

在手機領域，雙方手里都握有大把專利，而且是標準必要專利（SEP），指：在制定技術標準過程中被納入標準中、必須使用的專利。這本來是好事，說明了聯想和中興在手機技術上具有全球領先性。而且，中國手機專利互相交叉授權本也是稀疏平常的事情，比如華為與小米、OPPO等都存在這樣的交叉授權。

對此，多位行業專家表示，國際上有個通行的專利許可原則，即：擁有SEP的專利持有者通常必須同意根據FRAND（公平、合理且非歧視性）原則進行授權。也就是，FRAND條款要求專利持有者以合理的價格、平等的條件授權給任何需要實施該標準的公司或個人，以避免濫用壟斷權利。

通過公開資料可以看到，現在聯想集團作為專利許可方對中興采取法律行動，事實上只是申請英國法院的費率確認之訴，而并不是告中興的侵權之訴。

關于確認SEP許可費用率的案例并不鮮見，聯想絕非第一個卷入的中國企業。

2017年，Unwired Planet訴華為案， 就是一起具有里程碑意義的SEP糾紛，涉及全球專利許可費率的確定和FRAND原則的適用。最后英國高等法院裁定，華為侵犯了Unwired Planet的有效SEP，并確定了全球性的FRAND許可費率。

華為也曾反向提出確認SEP許可費用率的案件。2018年，華為公司曾向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以下簡稱南京中院）提起訴訟，請求確認康文森公司在中國地區標準必要專利的許可費率。此案最終裁決，華為勝訴，康文森公司向華為公司提出的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費率要約未違反FRAND原則。康文森公司提出的多模2G/3G/4G移動終端產品的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費率約為南京中院三案一審判決所確定中國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費率的18.3倍。

所以，聯想起訴中興，是很正常的專利訴訟案。只不過，聯想為何選擇在英國起訴，而不是在中國？

我咨詢了一個專門打國際專利訴訟案的中國律師，他分析認為，一個重要的理由是：英國高等法院在裁決此類案件時，通常會給予較為合理的專利許可費用率。剛才講到的Unwired Planet訴華為案就發生在英國。

同樣在英國高等法院，聯想與InterDigital公司的SEP訴訟案，目前已經達成和解，聯想也爭取到了合理的專利許可費用率。聯想與愛立信的SEP訴訟案還在進行中，但從目前的反饋來看，聯想有望獲得較好的結果。

在松下與小米的專利許可案中，英國高等法院也做出了有利于小米的裁定。松下在英國起訴小米侵權，此外還在歐洲統一專利法院（UPC）和德國法院對小米提起了多項專利侵權訴訟，尋求針對小米手機的禁令。小米對此提出反訴，申請暫停所有德國訴訟，等待英國高等法院的決定。小米申請臨時許可，以便在法院確定FRAND許可費率之前，繼續銷售其產品。英國高等法院支持了小米的臨時許可申請。

這一系列的SEP訴訟，突顯了英國高等法院作為SEP審判地的重要性日益增加，而不是網上流傳的僅僅因為聯想自己在這個法院嘗到了“甜頭”。

對此，專業的律師認為， 更關鍵的原因是，英國法官將英國的管轄權設定為“電信行業事實上的國際或全球許可法庭”，也就是說即便英國只涉及較小銷售額，只要被起訴方在英國有市場、銷售、分公司，那么英國法院對其就有管轄權。英國最高法院從合同糾紛角度認定英國法院可以裁定全球許可費率，被起訴方如果想在英國繼續運營，就必須遵守其決定。

此次，聯想起訴中興就包括6個主體：中興通訊公司，中興通訊（英國）有限公司，努比亞科技有限公司（原中興通訊全資子公司，自2015年起獨立，但中興通訊顯然仍然是主要股東），Gamegeek有限公司，Livewire Telecom有限公司，EFones.Com有限公司。

所以，聯想集團選擇在英國起訴中興，合情合理。

中興為何急于“聲明”？

專利持有雙方，在尋求交叉授權的過程中，互相起訴都是非常正常的談判手段。但中興此次為何要急于發表“聲明”，為自己辯白？

中興在聲明中強調的：“擁有專利數量名列全球前茅，中興通訊5G標準必要專利聲明量占比穩居全球前五”。但也正如其表述的：對聯想此番行為感到十分遺憾。

與中興所宣傳的專利數量不匹配的是，此次聯想是專利許可方，起訴了中興。在ipfray網站的消息表述中明確寫 著：Lenovo是licensee，即專利持有者。這種巨大的反差，造成了中興“十分遺憾”。

中興在聲明中還表示，基于對聯想作為中國公司的信任，一直對采取協商以外的合法維權措施保持審慎、克制的態度。中興可能沒想到，正在談判的過程中，為何聯想突然要訴諸法律。

一向溫和的聯想集團又為何突然變得“強硬”？截至我寫完這篇文章，聯想集團都沒有對此案件發表任何看法，姿態頗高。但據我的猜測，聯想手里仍然握有核心專利技術。

眾所周知的是，2014年聯想集團收購摩托羅拉，拿到2000多項通信技術領域的核心專利。但大家有所不知的是，除此之外，聯想還拿到了1.5萬項專利的非排他性使用權，這才是摩托羅拉能至今屹立于歐美市場不倒的真正原因。而中國手機企業很難進入歐美市場，重要原因就是避免遭遇專利訴訟。

在市場研究機構TechInsights最新發布的2024Q3全球手機銷量TOP10排名中，摩托羅拉出貨量同比增長了26%，市場份額為5%，排名第七。在北美地區，聯想-摩托羅拉穩居第三位，市場份額增至12%。

反觀中興手機，卻早已不在前10之列。中興通訊2024年第三季度的業績，也出現了營收、利潤雙降的情況。公司收入275.6億元，同比減少3.9%，環比減少13.64%；歸母凈利潤為21.74億元，同比下降8.23%，環比減少27.33%。公司毛利率40.4%，同比下降4.3個百分點。

中興通訊整體業績以及中興手機業務的增長乏力，與其在聲明中強調專利擁有量，似乎沒有達成正比效應。而且，中興卷入的專利訴訟案并不在少數。

與中興有關的，最早、最為人所知的專利訴訟案，可能是：2011年4月，華為在德國、法國和匈牙利發起訴訟，指控中興侵犯其專利權和商標權。該案相當轟動，歷時兩年，最終裁決，中興通訊LTE系統確系侵犯了華為專利，但法院同時駁回了華為提起的針對中興LTE終端侵犯華為專利的指控。

中興在英國高等法院也不是第一次被起訴。2017年，康文森公司在英國高等法院對中興通訊提起訴訟，指控其侵犯了四項英國專利，并尋求法院確定其全球專利組合的FRAND（公平、合理且非歧視）許可條款。英國高等法院，確認其有權確定全球性的FRAND許可條款，并要求中興通訊接受該許可協議，否則將面臨禁令。其間，中興曾提起上訴，但都被駁回維持原判。

舉這些例子，只是說明一個事實：被起訴專利侵權，是很正常的事情，沒必要欲蓋彌彰，混肴視聽。

最終結果：和解+專利交叉許可

在手機行業，專利大戰，從未停止過，未來也不會停止。

調研機構Strategy Analytics的數據顯示，5G手機將在2025年每年為專利持有者帶來近200億美元的全球專利使用收益。

但這只是預測，目前主流手機廠商解決專利糾紛的途徑，大多都是和解+交叉許可。比如，華為與三星，華為與OPPO，華為與小米，小米與InterDigital，小米與諾基亞，諾基亞與OPPO，中興與Vivo，等等。

聯想起訴中興的專利訴訟案，大概率也是走向和解，雙方達成專利交叉許可。

聯想與中興這一案件，其實正說明了，中國企業越來越懂得，在全球各地，走正規法律途徑解決專利糾紛問題，維護自己的權益。

最后，還是想強調：不要動不動就上升到民族氣節，還是追求正規的企業運營法則吧。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

后續，我還會密切跟蹤這一案件，與專業人士做進一步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