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詩人西川的作品入歌,《烏有鄉(xiāng)地圖》所受到的“冷遇”,陳粒此前當(dāng)然有充足的心理準(zhǔn)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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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她而言,市場并非不重要,但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做出像《防沉迷》這樣的專輯。別說《防沉迷》里面沒有爆單,只是這里面的歌走得比較慢。《如也》跟《小夢大半》也并非一步登天。
當(dāng)她騰出手來做《烏有鄉(xiāng)地圖》時,我想陳粒想討論的事情,依然是那個老掉牙的問題:在今時今日,詩,代表著什么?
所以,才有了跟西川的合作。
我生于1980s,在我少年情懷的時候,我總是在寫詩。但當(dāng)我跨入十八歲后,我很快地把詩歌視作過家家的玩具,一起扔進(jìn)垃圾桶。我大學(xué)念的還是中文系,某年古代漢語課還有一位插班來的同學(xué),天氣再熱也穿一件長衫,行為古怪,他剛好被安排到我旁邊,他說他是某位著名詩人的侄子(在此隱掉名諱),他也寫詩,他給我看他的詩,欸。
這話怎么說來著?80年代,不寫詩的人有病;90年代,還在寫詩的人才有病。都2000s了,報警吧不如。
因此,如此的西川成為了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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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現(xiàn)代詩大展,西川《在哈爾蓋仰望星空》橫空出世,“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被群星的億萬只腳踩成祭壇/我像一個領(lǐng)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西川的哈爾蓋和海子的德令哈一樣,成為了許多中國的文學(xué)青年可能根本不知道它在地圖的哪個地方,卻又在內(nèi)心版圖有一席之地的神秘角落。到了1989年,3月海子臥軌,5月駱一禾病逝,三劍客里只剩下西川。再到了90年代,大家討論的是下海,是發(fā)財?shù)綇V東,活著的詩人們也紛紛擱筆,舒婷當(dāng)起了文聯(lián)干部,北島擦亮眼睛,乃至多年后以散文《城門開》重新出現(xiàn)。可西川依然還在寫詩,他并不介意詩人的稱謂在新時代里變成了“怪物”的代名詞。作為遺老遺少,我當(dāng)然記得自己第一次讀到哈爾蓋時候的震撼,可如今但凡讓年輕人再看這玩意兒,會有什么評價?
兩個字:矯情。
西川比誰都清楚。但他為何還要堅持成為怪物?他為何要說,此前自己的理想是“努力要當(dāng)一個好詩人”,后來的他是“不拒絕當(dāng)一個爛詩人”?
因為詩的意義無可取代。哪朝哪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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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詩人薩瓦多爾·夸西莫多在1959的諾貝爾獎致辭中曾說:
“無論是古代還是當(dāng)代的詩人,今天他們在意大利已廣為人知,即使他們的詩歌反映的只是他們情感世界中不穩(wěn)定的部分和他們深思的精神……詩歌誕生于孤獨之中,詩歌從孤獨中出發(fā),向各個方向輻射;詩歌以獨白的形式走向社會,而又沒有成為社會和政治的附庸品。詩歌,即使是抒情詩,都始終是一種“談話”。聽眾可能是詩人肉體的或超驗的內(nèi)心,也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千萬個人。相反,情感的自我陶醉只是回歸于封閉圈一樣的自我,只是借助于頭韻或者音符、隨心所欲的聲音來重復(fù)那些在已褪色的歷史年代里其他人編造的神話……對于世界來說,詩人的特殊存在是一個必須鏟除的障礙,詩人是必須打倒的敵人。然而,詩人的力量卻在有組織的社會的各個方面扇形般地滲透、擴(kuò)展……詩歌的普遍價值,首先在于它的形式,它的表現(xiàn)風(fēng)格,或者它的聚合力。同時它的普遍性也體現(xiàn)在它是前所未有的,以及一個人為同時代的其他人所做的貢獻(xiàn)方面。這種普遍價值不是建立在抽象的概念或者偏執(zhí)的倫理上的,更不是建立在道德說教上的,這種普遍性表現(xiàn)在直接的具體性和獨特的精神立場上。”
上述看似形而上卻準(zhǔn)確有力的話語,已經(jīng)做了充分的解答。2020年起,我的精神世界和大家一樣,遭受了炮火的重創(chuàng),我隔三差五會汲取力量的,靠的是梅爾維爾的《白鯨記》,卡夫卡,以及艾略特,還有佩索阿。艾略特、佩索阿是我過往不會去讀的東西,但是時時常翻看,這種“直接的具體性和獨特的精神立場”,給予了我強烈的安定感。詩的意義,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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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粒自從跟西川結(jié)識后,她從西川的身上所感受到的這種“意義”,足以驅(qū)動她親自去探索,并構(gòu)建自己心目中的烏有鄉(xiāng)。
流行音樂是一種速朽的文化。只有那些金字塔尖的時代金曲,如The Beatles、Bob Dylan等寥寥數(shù)人,才能有機(jī)會載入人類史冊文明。可是,固執(zhí)的詩人總是愛跟不朽對話,總是傻乎乎地追求不朽。他們總想著自己在百年后能被后人記住。西川則說,“假設(shè)你寫的詩和文章能被蘇軾讀到、被歐陽修讀到、被諸子百家讀到,如果按照他們的眼光,會如何看你的著作?我會盡量讓自己覺得,他們會滿意。我的想法可能和他們不同,但是我要達(dá)到的力度和強度、展現(xiàn)出來的創(chuàng)造力,要讓他們瞧得上。他們就是我的幽靈讀者”——“幽靈讀者”是絕好的概念,也可以此為文眼去聽陳粒的《烏有鄉(xiāng)地圖》。
比如《亂》,她用現(xiàn)代流行音樂和古意交織,然后唱:
亂水。亂山。亂云。不亂的天。
亂語。亂笑。亂發(fā)。不亂的眼。
喝過你的米酒,
在漢朝的客棧。
吸過你的清露,
在唐朝的宮殿。
記得你的狂言,
喚你一聲笨蛋。
撞上你的青春,
違了你的期盼。
我留下,留在漢朝,穿件白襯衫。
我留下,留在唐朝,別著白玉簪。
當(dāng)陳粒在思考“亂”這一主題的時候,她想象時間長河在她之前跟之后的時候,她尋找自我坐標(biāo)的時候,這便有了意義。
以及專輯中非常多朋友喜歡的《戚夫人和司馬遷》。先是一段西洋羽管鋼琴演奏,然后陳粒在盛大的管弦樂之間歡快地歌頌:
記得一切寫成書
忘了一切歌笑無
明明上天日月出
皇皇大地神鬼哭
看那春天的豬圈
看那秋天的庭院
看可憐的人忘了一切
看那山巔的閃電
戚夫人所遭受的,是史書記載上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在我看來,沒有之一。劉邦死后,呂后大權(quán)在握,把昔日的競爭對手戚夫人打成階下囚,這還不夠,派人挖去戚夫人雙眼,把她的耳朵弄聾,把她毒成啞巴,并砍斷手足,丟進(jìn)茅房——在我小的時候,聽到戚夫人的故事,我的恐懼幾乎把我淹沒。我想象著喪失了眼耳口鼻,無法行動,但依然有著知覺的人,我把我自己帶入戚夫人當(dāng)中,這是一種怎樣生不如死的感覺?人彘是我幼時最大的噩夢。
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了戚夫人的兒子惠帝去看望自己的母親,看到戚夫人的慘狀后,大病一場,駕崩,卻并沒有去書寫,戚夫人在成為人彘后,直到她死亡,期間經(jīng)歷了地獄的多少天?司馬遷并無記載。最終隨著戚夫人的死亡,她得到了解脫,可憐的人忘了一切,可是,司馬遷卻要記得一切。哦,我剛忘了說,在過去的這幾年里,還有一本讓我遭受到強烈震撼的書,是《史記》。重新再讀《報任少卿書》,看到他寫:“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趣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guān)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僕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jì),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jì)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僕誠已著此書,藏諸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僕償前辱之責(zé),雖萬被戮,豈有悔哉!”遭受了士大夫奇恥大辱而茍活于人間的司馬遷,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他就是為了要把像口不能言的戚夫人這樣的故事記錄下來,記得一切,寫成書。而西川把司馬遷視作自己的幽靈讀者,寫下了這首《戚夫人和司馬遷》,陳粒把它譜成歌,用一種穿越古今中西的呈現(xiàn)形式,變成了一首對人世間的贊美詩,尤其是“看那山巔的閃電”,直通永恒。
陳粒也在此獲得了自己的“幽靈聽眾”。??
關(guān)于這張專輯,陳粒說,“……如果大家也能喜歡這些去時代化、去性別視角、‘與生活平行、與生活背后的歷史之影對稱’的作品,我確實會非常開心。”
我不能代表大家,我代表自己。我超喜歡。無他,只因詩是人本質(zhì)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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