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第一次知道葉穎,是在兩年前,她剛發《活得像自己的名字》的時候。我總愛在youtube上刷各種MV,就看到了那首《謝謝你總是讓我傷心》,鋼琴,海洋,喃喃自語,這一切都深得我心。一看制作名單,制作人為蕭賀碩,難怪。這時候的葉穎,像是一個“風潮唱片會在2022年推出的新人”的樣子。她的身上有Global Music的寬廣,也有當代音樂審美和制作手法,整個視覺系統也頗令人有好感。因此,也就這么記住了葉穎這個名字。
2023年,她發了自己的首張客語專輯《遷徙》。彼時也恰逢我正在跟九連真人發起檄文,我認為這是Fake Hakka(誰說不是呢,他們都唱粵語了),而對比之下,臺灣省的“新客家音樂運動”(Hakka-Pop)卻如火如荼,有激進的黃宇寒,也有真的把人嚇死的彭佳慧的《我要把你嚇死喔》——這是一張在華語樂壇普遍被低估了客語最強音。相比之下,葉穎不是那個最冒進的人,但《遷徙》卻又是我在眾多新客家里循環了最多次數的一張。黃少雍與何俊葦,兩位我超愛的新生代制作人翹楚,讓葉穎有了絕對不落當下任何一位臺灣省女歌手的制作力,《擎頭》不會輸給鄭宜農《水逆》里的歌;而葉穎的客語寫作則出乎意料的扎實,比如她寫《幻之光》,她最后一句“我想起自己要嘛該”,我第一次聽到可以用這樣唱“嘛該”(為什么)。《魚鳥》這首作為故事會,我希望我身邊每一位客家朋友都能聽聽看,這是我聽過最美的客語童話,怎么可以這么好聽,尤其是最后“佢變作一陣風”,美絕。
今年3月底,我去了一趟高雄,在大港開唱的“女神龍舞臺”里,我因為航班緣故錯過了女神農,但看到了葉穎。我原本只在舞臺的后面,但越來越近,最后沖到了第一排。盡管是那一天的開場演出,頂著大太陽,但葉穎的演出出乎意料的高水準。
而我萬萬沒想到,iphen會神不知鬼不覺地,不知道什么時候完成了這個訪問。我們甚至之前沒有交流過葉穎的音樂。他就這樣地,再次奉上了萬字長文。盡管葉穎不是那種金句頻出、咄咄逼人的女性,但這一篇的訪問依然誠實,不緊不慢,代表了她的審美、我和iphen的審美。在上一次的萬字長文,《專訪鄭宜農與制作人Chunho:關于責任、下一張專輯》中,鄭宜農提到了陰性創作,無獨有偶,葉穎也在這一次提到了這一點,她說,“每一位客家人內心可能都住著一位客家阿婆,阿婆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客家女性真的非常堅硬能忍,那種陰性力量的展現……”,這讓我豁然開朗。陰性創作的力量,不一定是女神農那樣非得光芒萬丈的,也可以像葉穎那樣,代表了“客家阿婆”的堅韌。
如果此前你并不知道葉穎這個名字,希望這篇訪談能給你一些的小漣漪,她是誰,值得長篇累牘地引薦給大家。
(小櫻。以下為iphen的專訪原文。)
Soul(靈魂)
brain(思想)
heart(內心)
universe(宇宙)
migration(遷徙)
light(光芒)
home(家園)
body(肉身)
speech(言語)
truth(法則)
friends(朋友)
being(存在)
oneness(完整)
incarnation(化身)
family(家)
awareness(意識)
注:中文為筆者所譯,對于生命的意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翻譯”
從第二張專輯《活得像自己的名字》便開始合作的設計師于薇為葉穎(Leaf Yeh)的《遷徙Migration》設計了一個羅盤作為封面。
拿著實體專輯的你,用手滑動羅盤便會逐一出現以上17組與“生命”有關的關鍵字,它們可被視作葉穎從《生滅》到《遷徙》用三張專輯走過整個身心靈構建的過程,也是生而為人畢生于生命沿途追尋與探究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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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客語專輯的想法在葉穎心中醞釀多年,之后各種因緣巧合、家人鼓勵,就這樣做出了《遷徙》
A love letter between universe and family。
從家書的設想出發,《遷徙》裝幀設計以羅盤定位和尋找自我為主題,背后是葉穎關于家和歸屬關系的思考。最終,《遷徙》入圍了第66屆格萊美獎的“最佳唱片包裝設計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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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遷徙》入圍第66屆格萊美獎的“最佳唱片包裝設計獎”
《遷徙》的設計巧思不僅僅體現在封面的羅盤,但下文另述。《遷徙》之前,葉穎一直在自我尋找的道路上,但離“回家”的路仍然很遠。守夜人時期的Leaf,后來的葉子,很長一段時間葉穎對該用什么名字示人是糾結的,直到決定真實面對自己,面對自己從何而來以后,葉穎才開始對名字釋懷。
從名字(葉穎)到身份(客家人),再到用母語歌唱(客語),這是一位新世紀的客家女兒漫長的尋根旅程,她想傳達的意志,她所用的形式,都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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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遷徙》獲第35屆金曲獎年度專輯獎、最佳客語專輯獎及最佳客語歌手3項提名。頒獎禮當晚,葉穎與制作團隊一同出席
I:《遷徙》的實體專輯發布會你選擇回到故鄉新竹的關西鎮舉辦,后面也陸續釋出了M Project五感音樂會,這都與傳統的專輯發布形式很不一樣,尤其將客語與主題食飲、聲音療癒等企劃到一起,這都是葉穎在做客語這一題時很特別的路線,這些故事都和我們好好說說,好嗎?
葉穎:在家鄉辦專輯的發布會是我很早就有設想的。那是我小時候長大的地方,是個三合院,小時侯我們全家都會聚在那邊拜拜,或者吃辦桌。后來因為家族里一些老人家離開了,慢慢也少了人氣。我在做《遷徙》時,心中就有這個理念,當我觸及家這個主題時,我最后肯定會回到那里的。那天的發布會,還有一些小時候的親戚都有來幫忙,他們就住在附近,也有把他們在種的一些植物運到現場做布置,就感覺是一個家族的力量在共同完成這個事情。
這一次在宣傳上面,反而沒有像傳統那樣辦一個大型的比如在Legacy的演出,反而想要用一種比較精致、人也不需要很多的方式去慢慢說這張專輯的故事,所以才會有你們看到的這個M Proj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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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鄉三合院門前辦自己專輯發布的想法,葉穎想像許久,終于實現
I:M Project五感音樂會有和客語及音樂以外的領域做了一些跨域的嘗試,當初是怎么企劃這個事情的。
葉穎:五感這個概念確實是我想要營造的體驗。我心里面其實非常清楚,客語本來就不是一個很大眾的語言,當語言上有隔閡的時候,還能花上時間與心思去理解你,聆聽你的,那都是很愛你的一群聽眾。所以我覺得那種很大型的聚會,好像就不是適合這件事的調性,反而真的慢下來品味,比較符合這整個的idea。
所以每一場的音樂會,都想要呈現不一樣的體驗。比如最近這兩場就是和食物、香薰的結合,還有與咖啡豆、茶道等等。剛剛結束在宜蘭的那一場,我們還用了一種特別的香料當主體,還準備了給現場所有人的線香,是我從巴厘島帶回來的;在臺北那一場,我就送了每個人一塊水晶石頭,然后石頭上有香薰氣味,我希望所有人從我的演出離開之后都是有東西可以帶走的,讓他們日后有機會(通過一些物件或氣味)重新回到那個場域,會在這些地方設計一些小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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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感音樂會的其中一站聯手了米其林指南必比登推薦的餐廳,將音樂化作佳餚,并融入對當代客家料理的創意
I:《遷徙》之后你有出去旅游了一段時間,都去了哪些地方,有什么收獲嗎,哪些是回來后有呈現在此刻在做的事情上面的。
葉穎:前陣子去了一趟越南和印尼的巴厘島。我一個人從越南的河內進入印尼,在巴厘島與朋友匯合后,再從胡志明市出境后回到臺灣,把北越和南越都走了一趟。我很需要新的環境,和新的刺激,所以一直在體驗不同的地方帶來的沖擊,我沒有辦法日復一日過著單調的日子。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很想要出走。我過去幾年所有的出行都是因為工作,即使上半年因為Grammy有提名去了趟美國,也是因為工作的關系,心境上還是不太一樣。
這一次就真的是私人性質的旅行,沒有任何企圖也沒有任務,就真的是去生活,去呆著,上路的理由很單純。我這趟旅行的收獲非常意外,有一個新的體會是,人真的永遠沒有辦法很完整的想象出你以為的那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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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曲獎入圍公布后葉穎踏上往巴厘島與越南的旅程
巴厘島,很多人會覺得說那是個度假勝地,很spiritual(靈性),很chill(放松)。但我在那邊的體驗反而沒有那么好。那邊有很多的餐廳和瑜伽場所,在社群上看到都很漂亮,但其實是西方資本主義建造出來的,當地人跟西方人的話語權、經濟條件落差非常大,你會在那邊看到貧富極度的落差,所以那些看起來很漂亮又chill的場景我不覺得是真實的。那時候我反而有種錯亂感,我以為會去到一個這世界上很peace的地方,但我卻沒有那個感覺。
反而我非常喜歡越南,因為我覺得越南就是很中性,然后大家很落地地在做事,那個很棒。這一次在巴厘島呆的特別久,我就有發現,每一個人所有的除魅的過程真的都是要靠你自己走完,什么對你來說是好,什么是不好,都要親身去感受,就和我們生命里面遇到的事情,它能夠回饋給你的是什么樣的啟發,每一個人都非常的不同。
I:《遷徙》出版后,包括后來獲得的一些獎項、提名,它有改變了葉穎的一些生命軌跡吧。
葉穎:《遷徙》從開案到制作,再到后來的種種,對我來說是一個蠻水到渠成的事情。整個過程下來都非常地不刻意。其實我蠻早以前就在寫客語作品了,只是沒有發出來。
后來寫到有一定量的時候,就開始思考要不要做這張專輯。我記得有一個蠻可愛的插曲,那時候我去了一趟臺灣的官渡,那里有一個廟,我就想不然來抽個簽,最后沒想到抽到的是上上簽,大概是說這是祖先遺留下來的財產,后來我就真的一路做下來,不管是跟營運制作團隊,或者是過程中跑出來的一些靈感,所有想表達的事情都很順暢,我就開始覺得可能這是一個必然的事情,后來在Grammy有入圍設計類的獎項也讓我很驚喜,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真的可以去到格萊美這樣的殿堂。
所以,《遷徙》這張專輯,我很感謝它。
I:雖然你一直有寫客語的作品,但到了《遷徙》才一下子有了比較大的聲量,你覺得這是因為你找到了一個屬于葉穎獨有的做客語音樂的方式有關系嗎?
葉穎:我之前寫的客語歌一直沒有很正式的集結起來,直到《遷徙》才算是一個正式的作品,會用這樣集結成冊的方式與我在創作上一路的脈絡是有關系的。在我心里面,我會給自己的專輯定下一個身心靈的三部曲。我第一張的《生滅》,是用靈性的角度去寫比較宏觀的事情,《活得像自己的名字》則是講心與情緒,《遷徙》則是關于家跟來處,生,我們從哪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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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穎第二張專輯《活得像自己名字》講心與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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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穎第一張專輯《生滅》概念宏大又抽象
從本質來講,我開始寫歌,也是想用這個方式去探索自己,去認識自己的生命,因為我從小就對生命有各種的疑問,我會想知道人為什么要活著,死后要去哪里。我是非常形而上的唯心論者,所有事情對我來說都要有意義,我才有動力做下去。
所以如何活著或者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我會開始創作也是想要把我這一些很洶涌的感覺找到一個地方可以安放。這些過程都是我認識自己的部分。會用身心靈這樣三個層次,去討論關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有哪些東西可以拿出來講,所以為什么會有《跟自己結婚》,或者是之前各種探索情緒、精神的作品,其實都不脫離這些,自己認識自己是一個創作者的根源。
I:但你也有過對自己和對世界的疑惑的時候吧。
葉穎:以前年輕念書的時候,所有事情的驅動力幾乎都是來自外部,在亞洲社會,你永遠都被教導要成為一個優秀的學生,要得到一個優秀的工作,賺更多的錢,然后結婚生子,在這樣子的的社會價值觀底下,會缺乏獨立思考的能力,然后只好一路這樣子走下去。我一直都對這樣子的事情感到很困惑,但是以前是沒有勇氣去挑戰這樣子的價值和現象的,因為身旁的人看似都沒有什么感覺,也覺得這是正確的,所以我一直都覺得自己與主流有點格格不入,從小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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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段時間葉穎閱讀《西藏生死書》、老莊、佛經、柏拉圖、印度靈性學一類的書籍,也悟成了當初創作專輯《生滅》的養分(圖源:吹音樂,攝影:Yuming)
但是當我開始寫出第一首歌的時候,我還記得那時候的感覺,就是過往所有的成就幾乎都是被動驅使而來的,只有寫歌這件事情盡管沒有任何象征名利的東西,卻讓我有一種由內而外的的喜悅,那份主動性很巨大,大到我沒有辦法忽視它。所以那個時候心里就有了動念,過往的人生我可能都是為了某些的期待而活,接下來我很想要看看我選擇自己想要的,聽聽心里這個聲音會帶我去到哪里。
I:所以整個生命的走向也豁然開朗了。
葉穎:我覺得是完全變了一個風景,當然我忽略了在整個轉變的過程中很多很痛苦的部分,包括在一個這么抽象的轉變之中,家人也會很困惑,自己也會疑惑到底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是什么。因為別的角色比如公務員,比如律師,或者一個上班族,他們都是一個很具體的東西,可是追求心里面的聲音,心里面的音樂,這到底是什么?完全沒有辦法說出來,然后會去到哪里,更是無法預測。
I:但當時應該也有一些坐標,一些你想成為的音樂人會讓你有所方向?
葉穎:我那時候真沒有想過坐標的事,我就只覺得我能寫出歌這個事情太神奇了。那段時間心里會一直出現聲音跟旋律還有歌詞等等,所以也無暇去想自己到底要以誰作為目標。但那時候自己也有拿著作品去試著參加比賽,竟然也得了一些獎,也有一筆獎金,于是就覺得原來真的可以這樣子做下去。之后就一路跌跌撞撞做了各種與音樂相關的工作,包括嘗試幕后的編曲制作等等,也開始覺得自己有能力照顧自己寫出來的作品,這一路下來其實經歷也很漫長。
I:在這樣一段經歷里,與父母的關系也是處在一個轉變的過程吧。
葉穎:我的父親相對還是蠻傳統的哪一種,他們都是公務員,但基于愛我,也不會說不準我去做什么。但確實在沒有成績的時候會有擔憂,就會常常說要不要再去念個書,拿多一個學位等等,因為我蠻會念書的(笑),當然沒有辦法全然支持,因為他們也不知道這樣會去到哪里,也是挺擔憂的,但是他們現在都很支持我。
“遷徙”這個專輯名字也是和爸爸一起想的,爸爸是我的第一位客語老師,我的客語歌寫出來大部分都是先跟他討論,我們一起喝咖啡吃早餐,我就會問他這樣子唱好不好,這個詞小時候他們是怎么講的。對他們這一輩人來說,雖然沒有接受正宗的客語教育,但他們有自己口語的用法,我就會想要聽到像爸爸這樣子輩分的人會怎么理解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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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是葉穎第一位客語老師
I:葉穎一直給我們感覺,無論是你社交平臺上,還是你出席活動,從妝容到服飾,都非常fashionable,這對于很多對客家音樂,音樂人有刻板印象的聽眾來說,是一個蠻強烈的沖擊,同時也會產生疑問,你真的有跟土地很近嗎,你作品里描述的那些是真實的嗎?
葉穎:我必須要說我在寫客語歌的時候,并不是用那種我要振興或發揚客家文化這么巨大的使命感來做的。我是客家人,這些都是我的根源,是我的一部分。回到我剛剛說的創作脈絡,因為我要書寫的是家,對于客語能夠去到什么地方,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小小的螺絲,我能夠做的方式就是用我會的這些,用我的風格,我感興趣的主題繼續把它們給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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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穎在大港開場出演女神龍舞臺
我有觀察到,有時候越在地越小眾,它反而會變成世界的語言。像我去演出的時候,大家對于華語歌感受其實沒有那么強烈,可能也因為華語的流行曲已經存在很久了,像客語他們反而會覺得是新鮮的,會很好奇,覺得這是一個mark lauguage,是一個很有趣的聲響。我覺得這樣子的傳播力有時候甚至有可能超越華語歌。我很喜歡客語它本身的韻律感,有些詞是要用客語來唱才會有那個味道,像我的歌有一些部分是會把客語跟英文結合,就有更多的變化。現在很多聽眾雖然不懂客語,但會覺得我唱出來得感覺特別好。
I:所以在你身上其實沒有出現爭議的聲音,就是例如“客語歌怎么能這樣子去做”這種。
葉穎:我完全沒有感受到有什么爭議呢。反而大家好像還蠻能接受我這樣子,可能是覺得有沖突感。我發現《遷徙》后續例如我在社群post的各種影片,比如我會在海外拍一些唱歌的小影片,或者配合一些穿搭,大家會覺得沒有想過客語竟然會是這個感覺和質感,大家會更想要聽聽看,并且想進一步理解。所以這張專輯有這么一個風格的取向,反而收獲了蠻多新的聽眾。
I:你在很多訪問里都有說到,遷徙和回家其實是同一件事情,這句話應該是《遷徙》這張專輯很重要的一個注腳,遷徙和回家,你怎么去定義這兩者的關系。
葉穎:客家族群本來就有遷徙這個歷史,因為要尋找更好的地方去安住,所以總在路上。我也做了一些田調,世界各地其實都有很多客家人,甚至連印度或者南美的小島上都有客家村或有客家人居住。客家人是一個很有生命力的族群,我發現自己也有這個性格的面向,我也喜歡到各地去走走看,好像是天生而來在大千宇宙里尋找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我覺得這個東西其實是內心追求的歸屬感。
所以這個意象我覺得就是歸屬感的象征,當我在路上的時候,我也就是在尋找內心的歸屬感,內心的家。然后在這一路的觀察過程里,也看見了曾經給我有家的感覺的所有人事物,然后我也發現當找到了那份歸屬感后,能夠很安定的在世界行走,那一刻自己就是自己的家,所以尋找歸屬感的過程其實就是一趟找家的過程,也是一個回家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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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穎曾出演電影《溟溟》,飾演女學生Pluto,并擔任音樂總監,制作全片配樂
I:《遷徙》里有一些歌是與家,或家人的牽絆有關系嗎?
葉穎:有,我覺得我的奶奶我稱呼她阿婆,是我在書寫客家題材時最重要的一個人物。小時猴我爸媽到臺北工作,是阿婆把我帶大的。所以我所有的客家印象與我這位第二個客家媽媽有關。所以像專輯里的《紙鶴》就是寫給她,第二首歌《擎頭》是講土地公信仰,因為小時候阿婆每天都會去拜拜,都會帶上我。專輯里也會寫到媽媽和信仰,我覺得我對于靈性世界的好奇,對一些超自然力量的好奇跟崇拜,都和小時候有這種虔誠的信仰和祭祀有關系,這些對我的影響是很深的。
I:你對客家女性的書寫會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嗎?
葉穎:我對客家女性這件事情非常的有感覺,覺得很奇妙。因為幾乎所有的客家人我們在聊起這件事的時候,都會開玩笑說每一位客家人內心可能都住著一位客家阿婆,阿婆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客家女性真的非常堅硬能忍,那種陰性力量的展現,在我的音樂世界里也很大。這種母性的包容,有愛帶出的影響力量是非常大的,我從小就是受著這樣的滋潤長大。我在做作品的時候,也有這樣的心境,包括找羅思容姐合作,她在我那一首歌(《借問》)就是扮演大地之母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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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思容與孤毛頭樂團剛剛結束在廣州、深圳與上海的演出
I:你和思容姐是怎么認識的。有和她聊到客語音樂應該要怎么做這樣的話題嗎?
葉穎:我之前參加一些客語歌比賽的時候,她就當過很多評審的工作,我們在蠻多年前就認識,她都一直有鼓勵我。那時候我就主動向她發出邀請,她也欣然答應了。我覺得思容姐是一個很有愛的人,她的生活方式和背景也是很不落俗套,我也有問她一些經驗,也從她身上看到做客家音樂這條路會很漫長。和她聊完就會覺得很舒壓,她是這么特別的一個人,然后做著這樣的事情,并且在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一直堅持往下走。
思容姐的作品非常詩意,她的遣詞用字是很高雅的。我在她身上也學到了很多,就是這些溫婉質樸的事情,用如此詩意的方式去描繪,有沒有可能我也帶著一點這樣的特質,但是是用我葉穎的方式,呈現屬于我自己的樣子。過往大多數的客家音樂人都是男性居多,剛好到了這個世代,女生開始變得非常多,所以也有和她討論作為一名女性音樂家,在客家文化圈層里是如何一路做下來。
I:我看專輯里還找了思容姐的樂團孤毛頭的David Chan 做英語的翻譯。是思容姐牽線介紹的嗎?
葉穎:這個真的是巧合,我問朋友是否有好的英文翻譯介紹,結果就找到了David,他在翻資料的時候看到思容姐的名字,才和我說他是思容姐的團員。我和David 花了很多時間在討論中英文的翻譯問題,他會讓我很充分的去表達這一段到底在說什么,我們一直重復地去確認符不符合這里面的意思。有時候,憑我的字面意思,他沒有get到我想說的,那我們就不斷重復的去對照,幸好我的英文還行(笑)。
I:當你去涉及一個在地語言的時候,一些族群或文化領域的人就會跳出來,希望你把文化發揚光大,這是給到當事人壓力的。
葉穎: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一些前輩,會覺得我在做一個蠻獨特的方向,但我自己并沒有什么壓力在身,我也沒有想說要把客家文化扛起來,但我也不會完全沒有使命感,它確實跟我有關。
但是這個使命感有多巨大呢,是要扛起整個音樂界,讓所有人都認識客語嗎?也不是這樣的心情。我就繼續用我的方式去好好的做作品,當能夠讓一個完全不懂客語的人愿意停留下來,聽聽看這是什么,其實我的任務就已經達到了,我覺得那樣子就很好。所有的東西它會存在或消失,是一個大時代的趨勢,我能做的就是把眼前的事情做下去,我也一直持續有在寫客語歌。
I:所以下一張專輯應該也是客語歌為主?
葉穎:不一定喔。我非常尊重自己的靈感,看看它會怎么樣跑出來,看心會走到那里。
沙漠里有座廢墟,闖進一只老虎。他迷路了,看著滿地黃沙,決定沿著圓形的場子走一遭找出口。天越來越黑,一只小小的魚鳥出現,她是魚和鳥的合身。
魚鳥興奮地跟老虎說:
“嘿!你剛走完生命之路耶!那里有一個小門,可以從那邊出去了。”
“生命之路?你的意思是說我死了嗎?”
“嗯??可以說是,也不是???”魚鳥若有所思地説。
“什么意思啊?”老虎一臉困惑。
魚鳥解釋:“我還沒有經歷過啦,但有聽我媽媽說,死亡并不能夠理解,萬事萬物都只是能量的轉換而已。如果這個身體的旅程結束,下一次,可以換一個形式繼續存在。”
“ 啊??那我會變成什么?”老虎的眼中輪番出現欣喜與恐懼。
“應該??什么都有可能!可能還是老虎,或是人、貓、小蟲、沙子。”
短暫的沉默落下。
“我有點緊張,如果我變成不想變成的東西怎么辦?”
魚鳥更靠近老虎一些,輕聲地說:“媽媽說,要練習等待,因為還有無限次的機會可以走這個過程。所以不用擔心,當好那個時候的自己就可以了。”
老虎有點不安,但還是深深吸了一大口氣, 鼓起勇氣,走出小門。
結果,出乎意料,他們都沒有猜到——
他成為一陣風。
《遷徙》的實體專輯設計的巧思,除了封面的羅盤以外,更令人驚嘆的還有內頁的光影設計。拿著專輯的你,透過手電筒的探照,便能看到隱藏在紙張之下的圖案。更巧妙的是在《魚鳥》這一首歌中,透過光柵板的技術,紙張上,歌里的老虎竟然真的“跑了起來”,完全呈現了葉穎在《魚鳥》里關于能量及形式轉換的創作概念。
以下視頻來源于
fine Entertainment
▲ 《遷徙》開箱視頻(圖源:凡音文化)
葉穎說,當她唱歌,就是回家。
在《遷》,她唱著“一腳步,走過亙古的大河。想起了,天地人本是同根生……”,是描述客家祖先一路的遷徙歷史;《擎頭》的“向天公爺借星星,向神靈乞討勇氣,我需要一點微光,將世界放下來”, 靈感來自童年的信仰記憶;《紙鷂》在講述她與阿婆之間的深厚情感,與家人相處的片刻也都讓她深深感受到“家”的力量。用寓言格式寫下的《魚鳥》,則是關于母性智慧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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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穎與客家文學作家葉國居
I:我們來聊聊客語歌詞的部分吧,這次有請到葉國居老師做顧問,和老師的合作是怎么開始的。
葉穎:其實和老師之前也有在別的案子里面合作過,他是我敬仰的非常有文學造詣的前輩。我自己以前念書的時候也喜歡念文學類的作品。我覺得能夠把一些詩意的東西搬移到歌曲里面,很難能可貴。后來的客語歌越來越多口語化,少了很多對文字的修飾和追求。
國居老師是一個很棒的作家,我以前看他寫的客語文學是會感動掉淚的。我就覺得既然我要寫詞的話,那我比較能寫當代的東西,而他是一個善于用客語寫作的作家,結合起來應該會起到一個蠻好的平衡。
客語,它很多用句都是停留在過去,因為語言它不一定會完全跟著當代走,客語里,很多詞匯在當代是沒有的,現在有些客語也是硬翻過來的。這其實也是在客語圈里會受到一些長輩質疑的部分,因為很多客語或做音樂的前輩,會覺得現在的客語使用,我這樣唱其實大家聽不懂,或者用詞太新了。但我想拿捏這個中間的部分,既有當代的東西,但也不會讓客語的使用者無法理解。
I:像鄭宜農做臺語專輯時也是要從文學那里去拿素材,去讓自己的表述更完整。
葉穎:客語其實特別適合做這件事,因為客語很多詞匯其實是古代的句子,客語算是很久以前的古文字,它很多詞是在明清之前就已經有,保留到現在,為什么它會有那種韻律感,也和它的詩詞感有關系,也是它一直保留到現在的原因。
I:《遷徙》里有兩首歌想跟你聊的,第一首是《魚鳥》,是你寫的一則寓言,這首歌是怎么構思出來?
葉穎:我一直都非常喜歡寫寓言,其實在《生滅》的時候,我有為每一首歌都寫了一個寓言故事。我很多創作的時機是在睡醒前半夢半醒,或醒來前會半夢半醒的時候,有時候是在夢里。
《魚鳥》是我夢到的一種生物,所以它也算是我在那種很奇妙的時空狀態里面捕捉下來的故事。《魚鳥》其實就是用魚鳥和老虎的對話在暗示母性智慧的存在,關于生命是什么,關于死亡是什么。音樂的部分我結合了印度和巴厘島音樂的風格,那也是我心里面的聲響,我一直想營造的是一個無法區分時空背景和地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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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專輯《生滅》,隨實體專輯附上的寓言故事小冊,里面收錄對應每首歌曲的故事都由葉穎創作
I:《魚鳥》放在了整張專輯的中間部分,它好像跳出了這張專輯,有它自己存在的很獨特的空間。
葉穎:就是想讓大家一路看風景但也能有稍作休息的地方。在山上的廢墟的一個夜晚,老虎迷路了,他碰到了魚鳥聊了起來,然后大家就可以繼續往下看往下聽。
▲ 《跟自己結婚》MV
I:另外一首想要聊的是《Sologamy跟自己結婚》。這首歌你想要去表達女生的獨立主義嗎。
葉穎:我知道現在大家都會說女性主義,這首歌也會被貼上這樣的標簽。但我從來不會為了這樣子的表達而去寫歌。女生確實在社會上要承擔某種固有的期待,你是不是到這個年紀就應該要如何如何,你要不要生小孩,你要不要結婚,嫁人是不是一個必要的歸宿等等。因為過往有這些框架,所以當想要掙脫的時候就會特別被拿出來強調。當我們回去看,女生真正重要是什么,是不是就是給自己的承諾,和好好愛自己,這是女生最basic的東西。
I:這次的專輯有黃少雍與何俊葦(Chunho)兩位擔任制作人,這是一開始就有這樣雙制作人的想法嗎。
葉穎:對,因為我一向都是自己來做專輯的制作,但肯定有盲點,所以找制作人來共同合作很有必要。我和少雍認識蠻久的,但俊葦之前是完全不認識,但我很喜歡他的風格。所以就很直接的傳訊息問他,俊葦這次幫專輯做了三首歌,他很喜歡用analog的東西,然后我們也會討論很多文化上的話題,少雍則比較擅長電子類的風格,他們的編曲邏輯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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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少雍,音樂制作人、電音創作者,也是獨立廠牌“派樂黛唱片”(Dark Paradise Records)的創辦人,曾獲第33屆金曲獎最佳編曲人、第13屆金音獎最佳電音專輯(圖源:www.jakuziyong.com)
I:《遷徙》背后音樂的credit其實還蠻聯合國化的,有很多各個國家的樂手,都是怎么找到他們的?
葉穎:都是我和少雍在網絡上找的。而且制作期間有跨了疫情,所以大家都在云端完成各自的部分。我對想要用什么聲音或音色放進這張專輯里是蠻明確的,所以與這些音樂家即便彼此并不認識也沒有見過面,但照理說不會太偏離自己想要的聲音。這里面還有一個人也很值得說,就是尊室安(Ton That An),他是一個越南裔法國籍的音樂家,原本是做配樂出身的。他用了一些蠻特別的聲音在專輯里面,為《遷徙》加入了很重要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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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俊葦(Chunho),南瓜妮歌迷俱樂部成員,現為獨立制作人,為鄭宜農制作的《水逆》獲第34屆金曲獎最佳臺語專輯獎(圖源:何俊葦臉書)
I:所以你平時都有特意去留意或尋找這樣特別的音樂人放進自己的音樂里面嗎?包括當初你也是因為認識了手碟這個樂器,才開始了后面的一些音樂上的延展。
葉穎:這是我的興趣所在。其實我一直有一個想法,就是覺得像我這種從小性格怪怪想東想西,音樂上也是被放在哪一個圈子好像都不對的人,我很想和與我一樣無法分類,但有自己樣子的音樂人一起去完成很多事情,或者讓他們有一個地方可以發展自己,所以我也會幫這些我覺得很棒的音樂人做音樂,然后發行等等。近期就有一張作品,是一張薩滿音樂的專輯,會在我自己的心流創藝下面發行,我做了整張專輯的制作和編曲。
I:還蠻意外你會做一張薩滿音樂的專輯的。
葉穎:但我覺得做得很舒爽。因為我在里面用了很多世界樂器,跟一些比較特別的聲音,然后讓可能原本聽起來好像很傳統的調性,又呈現了一個比較新的樣子,這是我一直想要做的。因為不是所有歌我都適合唱,但我能夠幫別人完成這些的時候,我就很有成就感,我非常喜歡做幕后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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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穎為藝術家文綺( Little Owl)制作的專輯定于9月22日全球發行。文綺出生于臺灣,定居紐約,創作跨音樂、繪畫、電影、戲劇、表演藝術等,其創作靈感來自東方哲學、冥想和薩滿世界觀的神秘研究和經驗(圖源:文綺臉書)
I:對,我有看到你社交媒體上post 了幫其他音樂人做制作或者配唱。在幕后這個角色里,你是一個自己說了算的人嗎?
葉穎:我應該不是那么“自己說了算”的人。因為我也是過來人,一路走來其實也有跟音樂圈里很多不同性格,或者是不同崗位的人工作過,所以我覺得創作人在面對自己作品的時候會有盲點,會有堅持,這些我都懂。我能夠在這些地方輔助他們,給到我的建議,然后讓他們能夠從一個像小孩誕生很慌亂的狀態之下,好好的把自己創作的東西給接生下來。我在他們身上會看到以往我的影子,然后跟他們一起工作的時候,我會更加溫柔地處理。
I:我感覺現在葉穎的心完全打開了,是一個很舒服的狀態。而且實際上你第一張專輯應該是當時在大唱片公司時發行的《出發》,然后到了此刻的《遷徙》,似乎是有呼應的。
葉穎:我覺得你幫我這樣寫下來,才發現這好像是一個冥冥之中的巧合。因為她們都是在講上路。這一路上我就是在遷徙,在這個尋找的過程中,我也真的找到了我認為的歸屬感,或家,或者是我自己的樣子,我覺得這個過程很棒。這是對女生一個很大的祝福,但以前我是沒有智慧去欣賞這件事的,因為以前相對來說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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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穎最近開設的小紅書
I:最后想說,我們都愛看你的IG和小紅書呢。請多拍。
葉穎:說實在,我很珍惜自己的這個轉變。以往其實我并沒有辦法這么好的表達自己,我就是那種很i的內向型人格,我連上臺介紹自己的名字都會很緊張,很不自在。但隨著好像被更多人喜歡或理解的這個過程,給了我很大的支持力量,面對鏡頭拍一些影片,或跟大家說說話,我就覺得很療愈,雖然很多時候他們說是我療愈了他們(笑),但我覺得他們也很療愈我。
所以特別感謝(社交媒體)這件事。接下來我會搬家,搬到一個看得到遠山的地方,所有的裝修都是照我想要的樣子去做的,以后會在里面拍更多影片跟愛我的大家分享,我覺得現在身心都要走往一個最舒服的地方。(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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