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VILLAIN 反派角色》正式發行之前,我就一直在追問朱婧汐:專輯啥時候發啊?還不發是等過年嗎?我的2023年度華語專輯TOP10最后一塊拼圖,就等你了啊?
行,放到2024年也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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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入這張專輯之前,請先允許我掉下書袋。我對《VILLAIN 反派角色》的喜愛,在于朱婧汐在專輯中所呈現出來的“現代化的東方主義”,我稱之為“modern orientalism”。
后殖民理論奠基人、生活在兩個世界之間、包裹在穆斯林文化里的基督教徒的薩義德,他在1978年出版了著作《東方主義》,正式定義了“東方主義”(orient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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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并不算什么褒義詞。薩義德指出,在西方世界眼里,他們總是以“天朝上國”的心態審視東方,東方總是神秘的、原始的、落后的,只有西方才是理性的、文明的、卓越的,東方總是被他者化、邊緣化。最典型便是日本的京都——這是一個西方幻想下的東方世界,而京都人民也樂于把自己塑造成為這樣的文化景觀,使得京都呈現了迥異于東京、大阪的“標本”都市,一種刻意被保存下來的反現代化之古樸。在薩義德的眼中,“東方主義”實際上是鞏固歐洲的主體性與文化認同,間接合理化了西方的殖民主義。
看到這里,也許有朋友們會感覺稍有冒犯。沒錯,我一直對88rising保持距離,無論是Rich Brian、Joji還是Higher Brothers,他們在我眼中,都是東方主義在21世紀流行音樂之體現,是“urban里的京都”。盡管我也喜歡鴨川,我也喜歡川端康成的《古都》,但身為一個“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的信仰者,我必須時刻警惕。
可是,朱婧汐的《VILLAIN 反派角色》讓我有機會把“東方主義”變成一種去西方中心化后的中性符號,我再輔以“現代”二字,得以概括她所呈現的審美特征。即:在這張專輯里,盡管朱婧汐依然是用“西方中心論”的視角來呈現一個符號化的東方,但她呈現的姿態是平等的;她秉承著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的方式,并沒有刻意去凹一個造型,而是用她自己喜歡的、擅長的音樂語言,打造了一個既符合全球視角下對文藝創作中的東方世界想象,又保有東方經典意境美學的作品。
專輯由一首名為《Fate》的Title Theme開場。如同《007》里的《James Bond Theme》,朱婧汐在開頭便告訴大家,這是一部她心目中的大片音樂。這段主題音樂以專輯中第一首歌《Black Widow 黑寡婦》之hook段作為主旋律,出來的第一聲是不偏不倚的中提琴,發展到了后面才是小提琴和大提琴的融入,這似乎是朱婧汐所釋放的信號,一種“中庸”的平衡。就像前面我所說到的,朱婧汐絕不可能會在這里給你呈現“國風”的東西,她的音樂完全基于當代流行音樂寫作,再去做出東方的美學色彩。如接下來的這首《Black Widow 黑寡婦》,鼓機的音色搭建,明明是IDM的路子,但又像是異化之后的傳統中國鼓,如“擊鼓邊”、“蹭鼓面”、“雙槌擂”、“槌相打”這些技巧在電子樂中的賽博再生,包括適時加入的glitch效果,讓人耳目一新。而在build up段落里,“打斗場景 打斗場景 打斗場景 打斗場景 畫面過于激烈所以此處 略”的俏皮,更讓“黑寡婦”這一角色一下子就活了過來。
接下來的《Call Me Shadow 影子》讓我想起了FC上的經典游戲《影子傳說》,Techno由遠及近的鼓點,像是轟隆隆的腳步聲(啊,忍者怎么會有腳步聲呢),鼓機的音色則讓我想到了忍者鏢如雨落的場景,并在舞池的旋轉里呈現了一場宛如在舊城里飛檐走壁的追逐大戲。
《Jade ?玉》是專輯里頗為重要的歌,但我會覺得它稍微過于“正確”,朱婧汐所寫的R&B旋律,Hook段的唱法,以及笛子的使用,都有點過于“正確”,幸好在《VILLAIN INTERLUDE》之后——誒,還是多說一下這段INTERLUDE,它非常巧,它其實是前面《FATE》的變奏,也預示著其實這張專輯中的兩個角色是互為鏡像,她們共享同一個motif下的不同發展。以此作為分水嶺,進入專輯中另一個角色的敘事視角,朱婧汐在此玩了一個電影非線性手法。我喜歡專輯同名曲《VILLAIN 反派角色》里的那種自然灑脫,來自英國的一位銳利的女rapper TeeZandos,練手奉上了一首地道的UK Bass——跨省追捕就算了,怎么還追到了英國的地下舞曲俱樂部?
《Hurt You Again》是整張專輯里最感人、也最能代表我所說的“現代東方主義”之作。
《VILLAIN 反派角色》這張專輯誕生于創作營里。大家總是覺得寫歌營很酷很時尚,其實朱婧汐早在十年前,我們做《以夢為馬》的時候,就是在一個big house里做的camp。在《Hurt You Again》中,朱婧汐先創作了副歌,血男孩加入了一些verse的想法,最后發展成為完整的詞曲。編曲人Kiddou——我們的老伙計,從10年《寂寞煙火》時代就是朱婧汐身邊最可靠的力量,他和朱婧汐一起完成了最初的demo;當然,正式錄音室版本里,大家聽到的是Chace的吉他,此前在《永無止境的告別》之不插電版中,Chace就展現了他化繁為簡的吉他演奏魔力。到此,《Hurt You Again》已經是一首絕對意義上的感人之作,而Taiga的加盟,他們所吹奏的潮爾,讓整首歌有一種朦朧蕭瑟之美,成為歌曲的點睛之筆。說起潮爾,大家也許不知,它和其他吹奏類樂器不同,是一個無簧無哨片的吹奏樂器,蒙古族人以隨手可折的蘆葦桿制成,依靠純粹的口腔共鳴發聲,因此吹奏潮爾所耗費的氣息量要遠遠超出吹奏其他任何管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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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說潮爾在這首歌里的使用是神來之筆,因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族群里,大家共享著這同一種吹管樂器,也許在中國叫做“潮爾”(Choor),蒙古叫做“楚爾”(Tsuur),圖瓦叫做“蘇爾”(Shoor),哈薩克斯坦叫做“斯布孜格”(Sybyzgy),土耳其叫做“內”(Ney),巴士幾內亞叫做“庫拉乙”(Kurai),在不同的族群當中,其技巧亦有不同,但這都屬于自然與人的碰撞,而這種曖昧不清的關系(而非大多數樂器從音階、音色上來說便是絕對意義上的精準),讓《Hurt You Again》有了一種神奇的魔力。在寫歌營里,Taiga其實并沒有帶潮爾,而是靈感迸發,拿PVC塑料管現做了一個——這是許多民間藝人的傳統手藝,這種曖昧模糊更被推到極致。于是,當我最終在聽《Hurt You Again》時,Taiga到底是來自新疆還是蒙古,朱婧汐到底的故鄉是云南還是上海,東方到底定義何處,在這一刻都被剝離了。我甚至想起了十年前朱婧汐的那首《瑛達遖》(Inng Da Nam),這是朱婧汐寫給爺爺和奶奶的歌,似乎是風牛馬不相及的故事,但在《Hurt You Again》里我聽朱婧汐所唱“你說沒有我,故事怎么開始”,便會讓我不不自主地想到她十年前所唱“我只要閉上眼睛,我就可以見到你”。
到了這里,也是我覺得這張專輯能夠體現我心目中的“現代東方主義”的所在:朱婧汐展現了一種東方特有的理解與包容。如同薩義德和摯友巴倫博伊姆、我們非常熟悉的馬友友一起,成立“西東合集管弦樂團”,把以色列、巴勒斯坦和其他阿拉伯地區的青年音樂家們匯聚一堂,通過音樂塑造多元文化互相理解的場域;也如另一位我崇敬的大導演李安,從他的《推手》開始,他似乎一生都在用東方的視角去講述理解與寬容這個主題,從打太極到海上扁舟里殘酷的生存與道德困境,甚至包括在武俠題材的《臥虎藏龍》里,李安都在努力搭建不同傳統之間的橋梁,朝著不同人心之間的瓦解。就像章子怡那句擲地有聲的:要劍還是要我!選擇的行為和最終的結果并非是最重要的。我認為這才是東方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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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夸張地說,朱婧汐的《VILLAIN 反派角色》已觸摸到東方的這一核心。她生長于彩云之南,卻又聽著Massive Attack長大;上一張專輯《永無止境的告別》封面里的千手和這張專輯“黑寡婦”的觸角,讓我想到她耳濡目染的南傳佛教文化,但也許并不是。《VILLAIN 反派角色》并不像上一張專輯那么張牙舞爪,但里頭流露的平等與包容,在后殖民時代的“居間性”(betweenness)困境中,她擁抱現代性的方法,成為了最吸引我的核心。
綜上所述,你可以不管我的強行上價值,僅是喜歡朱婧汐的天馬行空,或是喜歡Chace的天才制作,你甚至可以只是鐘情專輯最末兩首、朱婧汐和Kiddou、x4m兩位老搭檔夾帶私貨地做了兩首Bonus Track,我就是喜歡跳舞又怎么了。這是2024年里,首個隆重推薦給大家的唱片,請大家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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