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花,初名豐瑞花,早在唐代即為蜀中珍品名卉,尤以劍南道青城山中“寶仙”、“醉太平”、“玉真”諸品種為勝。五代后蜀主孟昶,為討愛妃花蕊夫人歡心,下令在成都“盡種芙蓉”,“四十里如錦繡”。此間,也將青城山中的豐瑞花,移往成都種植,夏初開花,繁密似雪,與秋季姹紫嫣紅的芙蓉花,隔季相映,成為妙景。北宋初年,程蘊之任成都知府,見此花冰清玉潔、高雅脫俗,遂“繪圖以奏”,被宋仁宗賜名為“太平瑞圣花”,并移植汴梁,名震京城,在宋祁、陸游、范成大等宋人的詩文詞章里,多有吟詠。后,金滅北宋,太平瑞圣花被劫至金中都(今北京)。金滅,皇城里的太平瑞圣花被毀,只有京郊少許躲過劫難,保留下來。元、明兩代,太平瑞圣花被移入紫禁城御花園內。清初,又移植到暢春園和圓明園。清中葉,嘉慶帝崩,謚號仁宗睿皇帝,因“睿”與“瑞”同音,為避諱,繼位的道光帝下令將“瑞圣”二字去掉,只稱“太平花”,沿用至今。然,1860年,英法聯軍攻入北京,毀三山五園,暢春園、圓明園里的太平花盡皆被毀,只余長春園兩株幸存。幾年后,慈禧太后重修圓明園,將幸存的兩叢太平花移到排云門前。不料1900年,八國聯軍侵占北京,太平花再遭劫難,只余一株幸存,尤顯珍貴,慈禧太后常以此花賞賜王公大臣,京城權貴皆以種植此花為榮。這時,遠在河南的開封(北宋汴梁)、四川的成都和青城山,名聲遠播的太平花,卻銷聲匿跡,蹤影難尋。直至2017年,青城山下的都江堰市,才設法與故宮聯系,將一株枝繁葉茂的太平花迎歸故里,種植在離堆公園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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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堆公園里的太平花(圖源網絡)
這就是太平花的真實故事:兩次賜名,六次遷徙,縱越大半個中國,又與唐宋以后上千年的中國歷史緊密關聯,很精彩,也很離奇。故在迎歸儀式上,有專家一語道破:一朵太平花,半部中國史!
我也親歷了那次隆重的迎歸,當時就在座談會上昂揚表態:一定要以太平花為名,寫部小說!話說出去了,我才發現,究其題材,太平花當屬地方性質。而地方性題材的寫作,極易落入窠臼:照搬故事,敷衍成篇,很難在文學空間里騰挪。同時我也知道,歷史上或生活中的故事再精彩、再離奇,也難以成為小說。小說需要更多的東西。寫小說,是用一根針去挖一口井,需要作者從細小處出發,穿透故事的外殼,去發現更深的蘊涵、更廣闊的世界。
此后,我便開始對“太平花”進行苦苦的“探究”與“穿透”。
由太平花的命名,我想到了生活中一些熟悉的事。比如青城山下有座小山,叫太平山,山下有個小鎮,叫太平場。都江堰城里,原有一條街,也叫太平街。我上網搜索了一下,更是在全國各地,發現了很多與“太平”相關的地名。由此,我又想到了唐朝的太平公主、宋代的《太平廣記》、清代洪秀全建立的太平天國政權,等等。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中國人,為什么從古至今,都喜歡用“太平”二字來描人狀物,且將和平靜好的歲月叫做“太平天下”,將繁榮興旺的時代稱為“太平盛世”?是不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根性里,早就深植著“太平”因子?早就充盈著對和平的強烈向往與渴望?太平天下、太平盛世,是不是我們中華民族古來有之的人文觀念和社會理想?答案是肯定的。但我在回觀中國歷史,回觀世界歷史時,卻發現了一個問題:自從原始社會解體,有了私有制,有了部落、城邦和國家等權力意識形態后,人類就在不斷地頻繁地進行戰爭,特別是在中國歷史上,還出現了一個專門以“戰”命名的時代:戰國。從某種意義來說,人類的歷史,就是戰爭的歷史。于是,一連串的問題隨之出現:人類為什么如此熱衷于戰爭?戰爭的根源在哪里?戰爭的本質是什么?戰爭與和平又有著怎樣的哲學關系?在思考這些問題時,我發現了一個十分有趣也十分奇怪的現象:中國自古以來出了很多兵法家,產生了許多兵法著作,但所有的兵書,都在講如何布陣、如何施計、如何殺敵、如何取勝,就是沒有一部兵書,講人類應該如何避免戰爭、如何追求并享有和平。德國近代軍事理論家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我也看了,它同樣在講如何利用各種條件、調動各種因素,以確保己方在戰爭中獲勝。我還在網上搜看了古今中外一些著名戰役,比如巨鹿之戰、昆陽之戰、官渡大戰、赤壁之戰、十字軍東征、滑鐵盧戰役、英法百年戰爭,以及后來的一戰、二戰,我發現,盡管戰爭爆發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歸根結底,都與人類的欲望有關,與人性的貪婪、殘暴和侵略性有關。戰爭的本質,是對社會生產力及人類社會、人類文明的巨大破壞,也是對人這個特殊、脆弱的生命體的最大傷害。伴隨人類成長不斷進行的戰爭,是人類最該警惕、最該反省、最該討伐的“曠世魔鬼”。戰爭是有罪的。戰爭中的人,同樣有罪。但人類渴望的和平,卻又不會輕易到來,更是祈求不來的。有時,人類為了和平,還不得不拿起武器,參與戰爭,甚至陷入戰爭的泥沼,循壞往復,難以自拔。人類用來戰爭的時間,遠比人類安享和平的時間更長、更久。這未免不是人類生存的一種殘酷悖論,一種巨大悲哀,甚至是人類用自身力量無法解決的終極困境。人類在和平的路上,走得太艱難,太悲慘了。但人類最終還得擦干身上的血跡,繼續往前走。前方是否會有曙光出現,在世界格局異常復雜、核武戰爭陰云密布的當下,仍是一個十分讓人憂心的問題。
經過這番穿透性的探究與思考,我終于發現了“太平花”下面掩藏著的那些“深刻蘊涵”與“廣闊世界”。但反觀太平花原有的故事,我又發現:它無法承載如此龐大的主題。寫小說的人都有個經驗:故事必須與主題匹配。不然,孱弱的故事就會被沉重的主題壓垮,根本站不起來,立不起來,小說自然難以成功。
我再次陷入困惑與茫然中,甚至開始靜靜地等待。多年的寫作經驗告訴我:一個作家該寫什么,不該寫什么,大多命中注定。既然太平花讓我不期而遇并參悟其“秘密”,自然會有一個與之匹配的故事,同樣讓我不期而遇的。我相信我的運氣。
后來,我簽約阿來工作室,對四川近現代重大歷史題材進行搜集、整理和影視轉化,閱讀了近千萬字的文史資料和大量當事人的回憶文章,我突然發現,1934年冬天的成都,竟牽動整個中國的神經,處境非常離奇,非常微妙。彼時,共產黨領導的中央紅軍,因在第五次反圍剿中失利,不得不戰略轉移,經過湘江血戰,已到達湘西地界。當時中共中央有個考慮:將部隊拉進四川,與川北紅軍在廣袤富庶的川西地區匯合,建立新的根據地,并通過秘密渠道,指示四川地下黨,予以配合。成都進入紅軍視線。與此同時,南京的國民黨中央,也開始關注四川,關注成都。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蔣介石即令身邊的軍事專家分析、研判日本軍國主義的未來動向,得到的結論是:日本軍隊遲早會對中國發動全面侵略戰爭。戰爭一旦爆發,日軍會迅速結集力量,對國民政府首都南京發起進攻。南京因無地險屏障,將很快失守。這時,國民政府要做的頭等大事,就是盡快遷都。遷往哪里?軍事專家們給出三個建議:一是陜西的西安,二是四川的重慶,三是云南的昆明。蔣介石則傾向于重慶。但盤踞在四川的地方軍閥,卻對國民黨中央和蔣介石猜疑頗深,他們雖在1926年北伐期間,就將手下軍隊歸入國民革命軍序列,卻又極力阻止中央勢力進入四川,以便建立自己的“獨立王國”,確保手中的權利不被削弱、損害。蔣介石只得想法通過各種途徑,予以滲透。1934年冬天,國民政府專門派出一個地質考察大隊,來到四川,表面上調查地質、礦產等資源,實則為今后遷都四川搜集資料,作規劃、準備。而這時,日本陸軍部及外務省,已通過潛伏在南京、上海等地的情報網,探知到國民政府的遷都計劃,也派出間諜,潛入四川,搜集城市、道路、河流、橋梁以及其他社會經濟情報,以便在中日爆發全面戰爭后,對抗戰大后方實施精準打擊。于是,兩國四方勢力,即在偏居西南腹地的成都,展開一系列的緊張博弈。后來,中日戰爭全面爆發,四川地下黨接到延安指示,聯絡軍政學商各界,建立抗日統一戰線,促成四川軍隊出川抗戰。八年抗戰期間,四川共出兵350多萬,傷亡64萬。此間,日軍還不斷派出飛機,連續數年,對重慶、成都、樂山等地進行無差別轟炸,造成大量的財產損失和人員傷亡,其中最為慘烈的,便是重慶“大隧道慘案”,一次就窒息、死亡居民近萬。戰爭的殘酷和本質,暴露無遺,和平的艱難與迫切,同樣顯現。這無疑是反思戰爭、書寫和平的最佳歷史事件,是完全承載得起我要表達的主題的,但我很快又發現:它與原來的太平花,幾乎沒有任何關聯。如何將兩者融合,使之成為小說的有機體?經過反復思考,我虛構了一個叫竹下秀夫的日本植物學家,來解決這個問題。竹下正在寫作《東亞植物志》,因慕太平花之名,從日本來到四川,來到成都,尋找其標本。但竹下還有一個秘密身份:作為與日本陸軍部合作的間諜,前來搜集軍事及經濟情報。于是,竹下對太平花的尋找,就有了一種耐人尋味的意義。為了更好地反思戰爭的本質,我最終讓竹下也成為了他為之服務的這場戰爭的受害者:他兒子在中國戰死,他妻子在東京轟炸中遇難,他女兒在廣島被原子彈燒成黑炭!深陷痛苦與絕望的竹下,放棄了《東亞植物志》的寫作,蟄居在北海道老家,含淚搜集古往今來殘酷的世界戰例,準備寫一部《世界戰爭罪惡史》,借以反思反對戰爭,呼喚吁請世界和平。
經過一年多的反復思考與艱難構思后,我在2018年8月15日這個特殊的日子里,終于坐到電腦前,開始了《太平花》的寫作。我的思緒一下回到了八十多前的成都,眼前出現了一片寒風凄凄的陰郁景象,小說開篇的那段文字,幾乎不加思索地流瀉出來:我無法確知1934年12月的成都天氣。但在我的想象中,這肯定是個十分陰冷的季節,因為我的小爺爺黃海晏從浣花溪邊那間爬滿枯藤的小屋里走出來時,渾身都在戰栗……
《太平花》是我在地方性題材寫作中的一次掘進,也是一次探索。我在努力發掘、書寫它的“深刻蘊涵”與“廣闊世界”的同時,還在文學空間里,盡量騰挪,盡量作些藝術與形式上的追求。比如,我用具體的時間和季節來謀篇布局,在章節安排上,特別明確了“1934冬”、“1935年春”、“1936年夏”等標題,這樣,就將繁復的人物與故事,框定在一個相對狹小的時間與空間里來集中敘述,使得整個小說更緊湊,更凝練。小說中有三組人物,一是“我小爺爺”黃海晏——我“小奶奶”許琳——蟄居在浣花溪邊的“上級”,他們代表成都地下黨,為抗戰與和平,努力奮斗,英勇犧牲;二是“我爺爺”黃河清——日本植物學家竹下秀夫——后來長大成為植物學家的“我父親”黃和平,他們身上承載著太平花古往今來的傳奇故事,并對象征和平與美好的太平花,進行了長達數十年的苦苦追尋;三是“我舅爺爺”李滄白——中央地質考察大隊負責人王培源,他們代表南京政府,為遷都四川,建設抗戰大后方,艱苦工作。我利用他們之間的血緣和親戚關系,讓三組人物與故事時有交集、穿插,甚至同一個場景、細節,在不同的人物故事中,有著不同視角的描寫。這種織毛衣似的穿插編織的寫法,我還是第一次在小說中使用,覺得很有意思,也讓三組人物關系緊密交織,不至于疏松、游離。多年來,我一直想寫一部小說,讓它首尾相銜,即開篇與結尾,完全閉合,形成一個自洽的圓環。這種結構方式,是我在讀博爾赫斯小說時得到的啟發,這次也在小說中作了初淺的嘗試,效果如何,我不敢往下斷言,只有留待讀者來評議。
總之,我在這次地方性題材的寫作中,盡我所能,作了一些努力與探索,也得到了一些經驗和體會,概括起來,主要有兩點:一、當我們找到一個很好的地方性題材時,千萬不要急于動筆,照搬故事,敷衍成篇,一定要把這個題材,放到更廣闊的歷史背景和社會場域去觀察、思考,努力突破題材自身的局限,努力發掘它背后的復雜性、深刻性,并盡量與人類命運的重大問題關聯。有個作家朋友說:小說寫作要有母體意識。我很贊成這個觀點。上個世紀,文學界曾經長期流傳著一個說法: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我也同意這個說法,但我認為,要將“民族的”變成“世界的”,必須經過一個提煉、升華與超越的過程,即在獨特的民族性中,發現更多具有人類普遍意義的東西。如此,“越是民族的”,才可能“越是世界的”,否則,就會陷入為民族而民族的狹隘里。地方性題材的寫作,也同樣如此。二、雖是地方性題材的寫作,但在藝術形式上,也要盡力考量、多作追求,比如結構上的安排,要打破陳規,要有新意;敘述語言的把定和整個小說的腔調,要與題材貼合,相輔相成,相得益彰;還有人物關系的設計、人物形象的刻畫、故事的鋪排與轉承,都要精心考慮、細致書寫。只有這樣,地方性題材的寫作,才有可能成功。
其實,世界上大多數文學創作,都與地方性題材有關,比如美國作家福克納寫“約克納帕塔法縣世系”小說,中國作家莫言寫“高密東北鄉”,阿來寫“嘉絨藏區”,蘇童寫“楓楊樹故鄉”,等等。地方性題材,無疑是中外作家的一個創作富礦,也是中外作家不約而同的一種歷久彌新的書寫載體,且在其中展現自己的創作抱負,營造自己的文學世界,我們切不可輕視之。
BOOK
《太平花》
黎民泰 著
2023年5月
四川人民出版社
《太平花》是一部長篇諜戰小說,以民國時期的老成都為背景,以太平花顛沛流離的千年故事為底色,以隱蔽的敘述人“我”為角度,以植物學家“我爺爺”黃海清、地下黨人“我小爺爺”黃海晏、四川省政府地質所所長“我舅爺爺”李滄白為線索,講述了日本苦心謀劃侵占中國,用各種陰謀手段制造各種苦難,中國人民奮起反抗,最終取得抗戰勝利,迎來“太平盛世”的故事,將共產黨領導的地下黨組織的英勇無畏、智慧靈活和各方愛國人士的犧牲奉獻表現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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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民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小說委員會委員,魯迅文學院第21 屆高研班學員,都江堰市作家協會主席。曾獲第六屆成都市金芙蓉文學獎,第七屆、第八屆成都市“五個一工程”獎,第九屆四川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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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審:王 雪
復審:王其進
終審:黃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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