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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襄汾東汾陽忠義廣場趙盾塑像
《趙氏孤兒》盡管演得轟轟烈烈,但趙氏孤兒故事的真實性受到了很多歷史學(xué)家的懷疑,因為《左傳》與《史記》的說法截然不同。在《左傳》中,一是沒有提到屠岸賈其人;二是沒有提到程嬰和公孫杵臼,當然也就沒有了三公舍生取義的救孤事件;三是趙氏一族被殺的只是趙同、趙括兩個分支,被殺時間是前583年。起因是趙朔娶了莊姬公主。沒想到趙朔年紀輕輕就辭別人世,趙莊姬忍不住寂寞就與趙朔的叔叔趙嬰齊勾搭成奸。叔叔和侄媳婦的亂倫令趙家臉上無光,當時的趙氏公族大夫?qū)崣?quán)人物趙括就將趙嬰齊流放外地,因此而得罪了莊姬。莊姬就向弟弟晉景公告發(fā)趙括和趙同謀反,結(jié)果墻倒眾人推,郄克、欒書兩大權(quán)臣公開站出來作證。趙同、趙括兩個分支由此而被夷滅。
晉景公晚年,有一次夢見一黑鬼拖著長發(fā),一邊拍打著胸脯在宮廷前蹦跳,一邊向晉景公怒言:“你不義,殺我子孫。”景公心有余悸,就找韓厥釋夢。韓厥趁此機會對景公上諫:“成季(趙衰)之勛,宣孟(趙盾)之忠,而無后,為善者其懼矣。”晉景公就詢問趙氏家族的情況,得知趙武還活著后,就恢復(fù)了趙家的爵位給趙武,把趙括、趙同的土地也全都轉(zhuǎn)移到了趙武名下。
《左傳》的說法,粗看疑似成理,但仔細推敲,就有了問題。其一,以趙莊姬為晉景公姐姐的身份,趙同、趙括怎敢輕易不經(jīng)景公同意就將趙嬰齊流放?何況趙嬰齊就會那樣不加反抗而束手被擒?其二,叔嫂通奸在春秋時也不是什么彌天大罪,趙同、趙括單憑這一點就會把親骨肉流放致死?其三,趙同、趙括兩個分支被夷滅,趙武跟隨莊姬住在宮中毫發(fā)無傷,晉景公豈有不知之理?
司馬遷作為一個嚴謹?shù)臍v史學(xué)家,其《史記》被后人譽為“實錄、信史”,怎么可能在一部嚴肅的著作中,憑想象去杜撰這節(jié)故事,以嘩眾取寵?唯一可能的事實是,司馬遷有大量的史料證明了《左傳》的記載有嚴重失誤,才重新予以修正。因為秦始皇焚書做不到“靡有孑遺”,司馬遷完全有可能見過趙國其他的國史或野記。
再者,司馬遷是山西河津人,也有說他是陜西韓城人,但不管怎樣,兩地距離山西襄汾古晉都故絳即趙康晉城址僅百十里地,這一帶千百年來流傳的趙氏孤兒故事他不可能熟視無睹。尤其是趙盾故里東汾陽村周圍附近,關(guān)于趙氏孤兒一案的遺跡俯拾即是。你根本找不到說它是子虛烏有的任何理由。我曾在《趙康古城》一文中梳理了這一帶和趙氏孤兒相關(guān)的遺跡:
古城往西北25里處,是古厥店村,立有韓厥祠和墓碑,碑文經(jīng)長期的風蝕雨浸,已模糊不清,隱約顯示:“晉景公聽屠岸賈之讒,夷滅趙氏幾盡,后于程嬰、公孫杵臼存趙氏孤,雪忠魂之冤,感人至深,可以流傳千古……”
和古厥店村隔鄰而居的三公村,相傳公孫杵臼、程嬰、韓厥3人議救孤于此。村中原建有“三公議事亭”,已無存,而公孫杵臼祠墓赫然在焉。
與三公村咫尺之遙的程公村是大義凜然的程嬰故里,該村附近的程嬰墓現(xiàn)在還保存完好,墓周10米,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散居于古城周圍附近的趙雄、趙豹、南趙、北趙、大趙、小趙和西汾陽幾個村均系幸存的趙氏后裔集聚地。漫漫80年前,趙雄村尚存有宋元祐時重修的趙氏祠堂,密樓式格局,上下兩層,雕有趙衰、趙盾、趙朔、趙武等四代忠良的塑像,村北還有趙宣子墓。與“趙氏孤兒”有關(guān)的安兒坡、三公祠、丑姑姑墓等遺跡均散布于附近的田間、地頭、村莊,甚至被埋于家戶的房檐屋下。
令人切齒的奸賊屠岸賈是趙康古城東15里許永固村人(永固村現(xiàn)在尚留有屠岸賈當年訓(xùn)練兵營的遺址)。后為避開人們的辱罵和出外的尷尬,屠姓后人便改屠為原。趙康附近的這些村子和永固村直到現(xiàn)在還有不通婚的風俗,而永固村從不上演《八義圖》(即《趙氏孤兒》),也早已成為其祖宗先人既定的規(guī)矩習(xí)慣。
趙盾之子及其兄弟趙朔、趙同、趙括等滿門360口人被含冤斬首后,埋葬在9冢墓中,每冢埋40口人。九冢分布在趙雄村及靠西九原山下的方圓幾里內(nèi),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到的有7個冢的廢墟殘跡,其中第七冢位于趙雄村西,占地達100平方米左右。巍峨高大的園冢上有七棵千年柏樹,郁郁蔥蔥,肅穆凜然。冢前豎一石碑,上書:
國家一級保護古樹側(cè)柏(七星冢)
襄汾縣人民政府制
二○一一年
我的推測是司馬遷是在研究過殘缺不全的歷史資料后,又考察了這里大量的趙氏孤兒廢墟遺址,確信趙氏孤兒一事的真實性后,才在《史記》中留下了這么重重一筆。正因為史料的缺頭少尾,一向以嚴謹著稱的司馬遷才在《史記》中的《晉世家》和《趙世家》記載上出現(xiàn)了前后難圓其說的矛盾,以留待后人校正。何況,司馬遷死后40年,劉向奉詔整理內(nèi)閣秘書,著《新序》一書,其中也收有大同小異的趙氏孤兒故事,足證司馬遷所記并非子虛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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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孤兒》名揚海內(nèi)外,關(guān)于趙氏孤兒故事發(fā)生地的爭議就多了起來。全國不少地方一下就冒出了很多趙氏故里、程嬰墓、韓厥墓、公孫杵臼墓等,尤其曾經(jīng)是趙國領(lǐng)土的地方,更衍生出了數(shù)不清的藏孤之地。除山西盂縣藏山外,河北邢臺市的趙孤莊、井陘縣的孤臺村、邯鄲市的程南堡,還有河南溫縣的三家莊、陜西韓城市的堡安村等,都有藏孤的傳說。但地處晉國之核心區(qū)域的曲沃、襄汾、翼城、聞喜有藏孤之地的說法更多。
按照《史記》的記載,“下宮慘案”后,程嬰攜趙氏孤兒在外逃奔流亡了15年,由于是逃難,這15年他們一定到過很多地方,不可能躲在一處,于情理說不過去,“狡兔”還“三窟”呢。古晉都故絳(今趙康東晉城址,又稱趙康古城)和趙盾故里東汾陽村恰處上面提到的那些所謂藏孤之地的圓心地帶,也就是說上面提到的這些地方都處在趙氏孤兒故事流傳輻射的最佳范圍內(nèi),也正是程嬰攜孤逃亡流浪的合理區(qū)域。
民間大量的趙氏孤兒傳說和層出不窮的相關(guān)廢墟遺址說明了趙氏孤兒故事并非空穴來風,更非司馬遷一廂情愿地憑空杜撰。其實,任何民間傳說都有一定的合理事實做基礎(chǔ),正史反而往往有不準確的地方,甚至可能由于某種特殊的歷史原因被完全虛假化了。而民間的傳說和野史卻在放大或者縮小歷史真相的煙幕籠罩下,有著其合理的內(nèi)核存在。
歷朝歷代最推崇“趙氏孤兒”義士的當屬宋朝,因為宋朝的皇帝姓趙,宋王朝便是趙氏天下,所以,宋仁宗時進士吳處厚在其所撰《青箱雜記·卷九》中說:
神宗朝,皇嗣屢闕,余嘗詣門上書乞立程嬰、公孫杵臼廟。敕河?xùn)|路訪尋二個足跡。乃得其加于絳州太平縣。詔封嬰為成信侯,杵臼為忠智侯,因命絳州立廟,歲時致祭。
這里所謂絳州太平縣,恰是指現(xiàn)在趙康鎮(zhèn)所屬的襄汾縣,襄汾縣系建國后原太平縣和襄陵縣合并而成。
自北宋神宗年間到南宋開禧年間,宋朝廷一再為程嬰、公孫杵臼和韓厥修祠立廟,加封爵號。后又改封程嬰為強濟公,公孫杵臼為英略公,韓厥為啟侑公。
宋朝廷之所以如此賣力宣傳趙氏孤兒“三公”義舉,根本目的還是鼓勵臣民舍身取義保大宋江山。這種為趙氏孤兒和“三公”大造輿論的樹碑立傳,還真起了巨大作用。為救“趙孤”,身為丞相的陸秀夫把小皇帝背在身上,毅然縱身蹈海;文天祥也口吟:“夜讀程嬰存趙事,一回惆悵一沾巾!”最后在“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言壯語下英勇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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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故鄉(xiāng)的日子里,我的心里一直不能平靜。我想《趙氏孤兒》之所以能夠歷千年而久演不衰,這說明了中國人對忠義文化的敬畏和渴望,說明了程嬰、韓厥和公孫杵臼三公乃至趙氏數(shù)代忠義之士的人格魅力,在一直激勵感召著后人。
趙氏孤兒是山西的也罷,是河北的也罷,要緊的不是爭這種無謂的虛名;趙氏孤兒的故事是真實的也罷,是虛假的也罷,關(guān)鍵的也不是要這故事的本身。
思想至此,我的腦海在晃過千年歷史的瞬間,突然想到了一個有趣的花絮。
那天在和趙康鎮(zhèn)黨委書記王世紅先生聊天談到東汾陽村的忠義文化廣場時,他說:“當初在設(shè)計建造這個廣場時,東汾陽的幾個趙氏后人力主把這個廣場建成趙氏文化廣場,他們要宣揚趙家祖先的豐功偉績,最后在我們的說服下,他們才同意建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聽了后,笑了。
這幾個趙氏后人可能尚不明白,趙家的根就是趙氏先祖的仁,就是程嬰、韓厥和公孫杵臼三公的撼天之義。
更確切一點來說,三公不惜以身赴死、取義成仁的壯舉恰恰是后世趙氏一族,大而言之,是整個中華民族賴以安身立命、賴以興旺發(fā)達的根本所在。
2700年后的今天,趙宣子的后裔、被稱為“燒餅哥”的趙水林在慷慨悲歌的燕趙大地上,重新用鮮活的血肉之軀完美地詮釋了忠義文化的豐富內(nèi)涵,那么驚天動地,那么悲壯感人。僅僅是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落水兒童,他便舍生忘死,縱身跳入洶涌澎湃的河水中。落水兒童被救了,他卻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了崇高的“忠義”二字。趙水林的遺體被河北省安新縣九級村的村民含著熱淚送回了相距東汾陽村2里地的北趙村。在這個忠義文化底蘊極其深厚的趙宣子故里,他那不大的墓冢,卻被他的先祖趙盾墓和程嬰、韓厥、公孫杵臼墓相隔不遠地環(huán)圍在其中。
幾千年的距離是難以跨越的文化差距和隔闔,卻隔不斷我的故鄉(xiāng)義薄云天的源遠流長。
趙水林是我的初中班主任楊祥生老先生的重外孫,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楊志榮的外甥,這么近在咫尺的英靈播灑,更讓我涕淚交流、唏噓不已。
在淚眼婆娑的戰(zhàn)栗中,我仿佛看到了春秋時期那個身著長袍短褂的趙相國和一個清朗俊逸的現(xiàn)代時髦青年,慢慢地重疊在了一起,然后又在朦朧之中幻化成了兩個觸目驚心的大字:
忠義。
——選自《趙宣子故里祭》第5—7節(jié),原文7節(jié),原載《中華祖脈》,李琳之著,西苑出版社,2014年1月。
作者簡介
李琳之,歷史學(xué)者,出版有《中華祖脈》《家國往事》《祖先,祖先》等十余部著作。其中,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前中國時代:公元前4000~前2300年華夏大地場景》《元中國時代:公元前2300~前1800年華夏大地場景》和由研究出版社出版的《晚夏殷商八百年:大歷史視野下的早中國時代》三部著作,構(gòu)成了其從公元前4000至前1046年一個完整的上古史體系,是國內(nèi)外第一套用考古學(xué)結(jié)合文獻學(xué)揭示出黃帝至周初歷史發(fā)展脈絡(luò)的系列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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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夏殷商八百年》自2022年6月由研究出版社出版后,先后入選了長安街讀書會2022年6月第5期好書、百道網(wǎng)2022年7月好書、中國出版集團2022年7月好書,以及中國社會科學(xué)網(wǎng)“社科好書”、今日頭條好書、長安街讀書會推薦干部書單(經(jīng)典篇)“2022長安街十部好書”等推薦榜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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