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卡薩斯，一個保護印第安人的殖民者

拉斯·卡薩斯是西班牙史上飽受爭議的人，有人說他是強盜團伙中的圣徒，也有人罵他是“西班牙的叛徒”。為什么呢？因為這哥們身為殖民者，卻不愛殺人放火，天天嚷嚷著保護印第安人。

卡薩斯生活在15世紀，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1402年，北元坤帖木兒汗被殺，黃金家族在蒙古的統治宣告結束；1415年，葡萄牙航海家亨利攻占了摩洛哥的休達，拉開了大航海時代的序幕；1453年，拜占庭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殉國，漫長的中世紀迎來了終結。

在這樣新舊交替的世界里。1484年，卡薩斯呱呱墜地，生在了世界“新”的一端——西班牙。不久的將來，這個伊比利亞小國將稱霸世界，建立一個號稱“日不落”的帝國。

卡薩斯父親是位商人，家里祖祖輩輩都是基督徒。小卡薩斯聰明伶俐，經常到家鄉塞維利亞周邊的巴羅斯港玩耍。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他的人生會很平常。但命運無常，卡薩斯九歲那年，一個人的到來，不僅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改變了整個西班牙的命運。

3月15日，巴羅斯港被圍得水泄不通，據說有位航海家從大西洋歸來。卡薩斯擠進人群，望見航海家一頭白發，神色疲憊，好像沒什么特別。直到他一字一頓地說出：“我，哥倫布，發現了通往印度的新航路！”人們才像炸了鍋一樣歡呼，“天吶，哥倫布發現了新航路”，消息像乘風般傳遍了整個西班牙，人們都記住了克里斯托弗·哥倫布，卡薩斯也不例外。

沒多久，卡薩斯的父親就受到鼓舞，報名成為哥倫布第二次航行的船員。1498年，卡薩斯的父親歸來，帶回了一個印第安男孩做仆人。這是卡薩斯第一次見到印第安人——皮膚顏色很深，神情猶豫又驚慌。不過，印第安人并不是怪物，和西班牙人沒有什么不同。當時的卡薩斯，絕對想不到自己的人生會和這個民族有什么聯系。

1500年，卡薩斯已經16歲，他來到薩拉曼卡大學學習，這座古老的大學是西班牙人文主義的中心，教師們暢所欲言，高談戰爭的正義性，質疑殖民事業的合法性，并談到了“平等”的思想。少年的卡薩斯，并不能一一理解這些復雜的概念，但人文思潮還是浸潤了他的心靈，為他埋下了一顆善良的種子。

時間一轉來到1502年，卡薩斯成年了。當時人們已經知道，哥倫布發現的土地，并不是“印度”，而是一片從未標注的土地——美洲。不過，這片土地一樣有無數的機遇和財富。卡薩斯像很多西班牙人一樣，也禁不住誘惑，想親自去看看。他報名成為了奧多萬探險隊的一員，在碧波萬里的大西洋上，心潮如浪花般澎湃。

幾個月后，卡薩斯如愿來到了6000公里外的“西班牙島”（海地島）。據說當年哥倫布到來時，這座島上有300萬印第安人。不過九年過去，這里已經物是人非，不復當年繁榮。不管怎么說，印第安人變少了，無主的土地就變多了，對他們這些殖民者是好事。

就這樣，18歲的卡薩斯，成為了西班牙島上一名“監護領主”，擁有了錫瓦奧（多米尼加北部）的一片土地和一些奴隸，跨入了統治階級的行列。幾個月前還是塞維利亞的毛頭小子，一轉眼就成了錫瓦奧的大人物。

卡薩斯興奮極了，他現在有自己的“小王國”，能行使生殺大權。在歐洲老家，這可是貴族老爺們才有的威風。1510年，卡薩斯又受到西班牙島主教的賞識，成為一名教士，真是年輕有為，榮耀至極。

時間來到9月，榮耀的歲月迎來了一個插曲。一批多明我會修士光臨了西班牙島，這幫人很奇怪，不像其他人一樣下船就要黃金，而是下船就要布道。為首的蒙特西諾斯神父，還扯什么大家都有“罪”，他演講道：

“告訴我，你們憑什么公平和正義來使你們用如此殘酷和可怕的奴隸制來對待這些印第安人？你們憑什么公平使你們對這些性情溫和、愛好和平的人們進行如此可惡的戰爭，你們殺害了無數的印第安人，哪里容得下你們這些前所未聞的殺人犯？...難道他們不是人嗎？他們沒有理性的靈魂嗎？你們不能愛他們像愛你們自己一樣嗎？你們是如何在這如此嚴重的冷漠與麻木中生活的？”

——蒙特西諾斯的呼聲

看著神父說個不停，在場的人都很煩躁。殖民者們心想，老子們費盡千辛萬苦來到美洲，就是為了搶錢搶地盤。書呆子講兩句“愛與和平”，就想擋老子們的財路？趕緊哪涼快哪待著去！大家合計了一下，聯名向西班牙國王告狀，迫使蒙特西諾斯不得不回鄉述職。卡薩斯也在場，他可能覺得這老頭兒說得有些道理，但并不足以澆滅他建功立業的熱情。

1513年，卡薩斯跟隨古巴總督前往鎮壓印第安人。在哈土依大屠殺中，他親眼目睹了成千上萬的土著，倒在屠刀之下。這使他深刻認識了殖民運動的血腥性，不由回想起蒙特西諾斯神父的布道。屠殺結束后，卡薩斯雖然獲得了“戰利品”——西恩富戈斯（古巴中部）的富饒領地，但卻陷入深深的愧疚與自責之中。很快，西班牙針對泰諾人的屠殺，徹底擊破了他的底線，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想象過這么大規模的殘酷現象。在西班牙殖民主義的蹂躪下，這個原本充滿生機的島嶼變成了荒無人煙的地方。至于那些溫順的泰諾人，后來也完全絕種了，而那些相當強悍的、勇敢捍衛自己家園的加勒比人才有一些幸存下來。”

就那么一個瞬間，卡薩斯理解了蒙特西諾斯神父，理解了薩拉曼卡大學的老師。此后，經過短暫的思想交鋒，他放棄了在美洲的一切，毅然回到西班牙，宣講印第安人遭受的災難，主張停止殖民者的暴行。

卡薩斯歸國的事跡在西班牙廣為流傳，內羅斯主教大受感動，授予他“印第安人保護者”稱號。這使他有權向國王報告印第安人的情況，并能對印第安人出手相救，不受任何機構轄制。

卡薩斯立刻要求覲見國王卡洛斯一世（查理五世）。在宮廷上，卡薩斯結合自己的所見所聞，痛斥西班牙人在美洲的暴行，提議廢除“委托監護制”這個殘忍的奴隸制度。卡薩斯還補充道，廢除“委托監護制”后，可以通過和平的方式，在美洲建立“福音社會”，讓印第安人獲得工資，給他們的村莊建立醫院和教堂，完全杜絕過去那種人壓迫人、人奴役人的現象。把美洲建立成各種族和平相處的家園。

面對這么一大串計劃，國王笑而不語，說愿意給300里格的土地讓他實驗。卡薩斯領命后，立即投入了對“福音社會”的建設。他先是自掏腰包招募了200名農民，又聯系了當地委員會，要求提供一年的生活費。

正在他躊躇滿志，準備登船的時候，噩耗傳來。國王許諾的土地已經被賣掉，當地委員會明確表明不會給卡薩斯一伙提供經費。最終，卡薩斯“福音社會”不得不宣告破產。

卡薩斯是個不服輸的人，他很快修改計劃，再次覲見國王。這次他不再要求土地和農民，只要50名傳教士進入庫馬納（委內瑞拉東部），建立一個“福音政府”。然后領導印第安人勞動，建立“公序良俗”，自愿皈依基督教。按照計劃，不用幾年，就能改變過去野蠻的殖民方式。

看著卡薩斯滔滔不絕，國王笑而不語，批準了他的請求，但一分錢不給。卡薩斯沒被難倒，他從表哥那借了一大筆錢，帶領教士們毅然前往了美洲。

庫馬納的情況很復雜。由于殖民者的殺戮，當地印第安人對西班牙人抱有很深的敵意。卡薩斯的隊伍剛到，就遭遇了土著襲擊，一名教士不幸喪命。卡薩斯臨危不亂，竭力向印第安人表達和平與友善。

經過好一番折騰，卡薩斯才博取了印第安人的信任。但好景不長，沒過多久，西班牙駐軍襲擊了當地的印第安人。土著們群情激奮，錯把卡薩斯當成了罪魁禍首，他們焚燒了“福音政府”的修道院，殺死了兩名傳教士，剩下了傳教士被嚇得魂飛魄散，紛紛逃回了西班牙島。卡薩斯自己也差點喪命，計劃再次以失敗告終。

這次失敗后，卡薩斯的威信一落千丈，傳教士們也紛紛離他而去。在這個緊要關頭，多明我會向卡薩斯伸出了援助之手。1523年，卡薩斯成為了一名多明我會會士，繼承了蒙特西諾斯的衣缽。之后的年月里，卡薩斯開始在美洲各地收集材料，為控訴暴行積累證據。

1537年-1539年，卡薩斯再次嘗試在危地馬拉地區進行“和平殖民”實驗，第三次以失敗告終。1540年，他回到西班牙，將之前收集的材料寫成《西印度毀滅述略》一書，親自呈給國王閱讀。

“西班牙人殺人不分老幼（本段有刪節）。.......由于西班牙人殺人如麻，致使原來生活在西班牙島上的300萬土著，現在只剩下200人，12年來在上述450里格的土地上，西班牙人用刀砍、矛刺、火燒等手段共殺戮了400萬印第安男女。”

“西班牙人在尼加拉瓜一共抓走50萬名和我們一樣本應享有自由的印第安人，全都把他們變成了奴隸。由于印第安人發動的殘酷戰爭和進行的可怕掠奪，又使五、六十萬死于非命。直到目前，西班牙人也從未停止他們的屠殺。”

讀了這樣觸目驚心的文字，即使是久經殺伐的君王也不寒而栗。1542年，卡洛斯一世頒布《新法》，宣布承認印第安人為自由民，并批準卡薩斯去落實《新法》的實施。1544年，卡薩斯不顧年邁的身軀前往墨西哥，散發宣傳手冊，開展解放印第安人活動。當地的殖民者如遇瘟神，紛紛燒毀手冊、咒罵卡薩斯，并派人埋伏刺殺他。

困難嚇不倒卡薩斯，他繼續堅持《新法》的落實，從領主手中帶走印第安人。殖民者們氣壞了，聯名在國王面前告狀。在巨大的壓力下，卡洛斯一世聽信了讒言，緊急叫停了《新法》，并強令卡薩斯回國。1547年，卡薩斯最后一次回到西班牙，再也沒能回到美洲大陸。

老年的卡薩斯，依然為印第安人的權益奔走，向國王表達意愿。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國王終于頒布法令。廢除奴隸制，縮小委托監護的范圍。然而，這次法令依然遇到了執行難的問題。西班牙需要美洲的金銀來支付歐陸戰爭的軍費，而美洲的金銀開采依賴這些奴隸主和奴隸。理想在現實面前總是碰壁，自由之路，總是任重而道遠。

隨著年齡增大，卡薩斯開始把精力轉向編篡歷史，寄希望書籍傳播自己的思想，讓后來者完成未竟的事業。1566年7月18日，拉斯·卡薩斯戰斗到了最后一刻，在歿前的病榻上，他還給教皇庇護五世寫信，懇請動用教法保護印第安人。

三個世紀后，1810年，一位叫伊達爾戈的神父在多洛雷斯（危地馬拉東北）聚集了上千名印第安人，演講道：“孩子們，你們愿意成為自由人嗎？你們愿意從西班牙人手中奪回自己的土地嗎？”在他的號召下，印第安人拿起棍棒、砍刀做武器，拉開了墨西哥獨立運動的序幕，史稱“多洛雷斯的呼聲”。幾乎同時，美洲各地的獨立戰爭也在如火如荼地展開。自由的呼聲響徹新大陸，王權應聲隕落。

事實上，只要人們對公平、自由和尊嚴的理想不變，那么朝理想前進的步伐就不會停止，先行者的努力也不會白費。對卡薩斯來說，只要他知道所堅持的是真理與正義，那么暫時做一個強盜團伙中的圣徒，一片罪惡大陸的傳教士，又何嘗不是一種孤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