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第一所新式小學創建始末

1900年農歷四月，陳三立挈眷移居南京，初居內橋附近的珠寶廊，次年即遷至中正街（今白下路），賃劉世珩屋，在此居住至1911年初，時間達十年之久。這一期間，陳三立與友人交往唱和，創作了大量詩歌作品，印行了《散原精舍詩集》正集。（詳見前篇）

△陳三立

值得一提的是，陳三立的這處中正街宅院還曾孕育出近代南京第一所新式小學，在南京教育史上留下了印跡。

陳三立送女入塾

這所小學的前身是陳三立的家塾。

1901年陳三立遷居中正街后，即在家中設塾，延請王景沂、陶遜等為塾師。陳三立雖然自幼接受的是中國傳統教育，但也深受現代思潮的影響，對推廣新式教育、解放婦女都持贊同態度。早在湖南新政期間，他就協助父親陳寶箴積極推廣學堂教育，支持譚嗣同等設立不纏足會，后來還把三個兒子送到日本留學。因此，陳三立辦私塾與眾不同，他讓三個女兒康晦、新午、安醴也隨著哥哥們一起進入家塾讀書，這在當時是很稀罕的。

△1896年，陳三立五個兒女在長沙。左起向右依次為：康晦（4歲）、隆恪（9歲）、新午（3歲）、方恪（6歲）、寅恪（7歲）。

陳三立欣喜地目睹女童入塾，還為此寫了兩首詩：

兩三間屋小如船，喚取諸雛誦九流。

莫學阿兄夸手筆，等閑費紙幘溝婁。

公宮化杳國風遠，圖物西來見典型。

安得神州興女學，文明世紀汝先聲。

家塾改為小學堂

1901年秋，丹徒人柳詒徵經友人推薦，到南京的江楚編譯局任職。江楚編譯局由劉坤一、張之洞共同創設，專門編譯東、西洋教科書以供學堂使用。劉世珩（就是陳三立中正街房屋的房東）任總辦，著名學者繆荃孫為總纂，柳詒徵為分纂之一，負責編寫教科書。繆荃孫很欣賞柳詒徴，就把他收為弟子。

△柳詒徵

江楚編譯局最早在門簾橋（今太平南路江蘇飯店附近）鐘山書院內，后來搬到中正街祁門試館。這里正好在陳三立住宅對門，陳家塾師陶遜與柳詒徵有同鄉之誼，陳三立的兒女親家范當世也在江楚編譯局做事，柳詒徵得以結識陳三立，“時常親灸，粗聞其詩古文緒論”。

△陶遜

1902年，繆荃孫赴日本考察教育數月，柳詒徵也隨行，一路深受啟發。回國后，柳詒徵與陶遜、陳義、宗嘉祿（后二人也是江楚編譯局職員）等志同道合者一起謀劃在南京創辦一所新式小學，以啟迪民智，得到繆荃孫、陳三立的支持。陳三立將家中的私塾改為學堂，并提供資金，助柳詒徵等教育實踐之用。學堂初名實驗學堂，后經眾議，取“集眾思廣公益”之意，改名思益小學堂。

南京第一所新式小學堂就這樣在中正街陳三立宅中孕育而生。

學校初期概況

1903年農歷五月初八日，思益小學堂正式對外招生，校址暫借馬府街章氏試館。天津《大公報》連續三日以專件形式刊登了《金陵思益小學堂章程》。

△天津《大公報》刊登《金陵思益小學堂章程》

學校以提倡風氣、培育兒童實驗課程、研究師范為宗旨，由一群志同道合者合力開辦。安徽銅陵人章邦直和丹徒人茅謙（字子貞，參加過“公車上書”，時任江楚編譯局分校，創辦了《南洋官報》）兩人被推為名譽校長。教師分專職教員和名譽教員兩種：專職教員無薪水，僅支伙食費，負責打理學堂一切事務，共二名，為陶遜和陳義；名譽教員不領薪酬，自領一門課程，按時到課堂義務講課，共八名，為鄧文瑗、宗嘉祿、徐虎臣、柳詒徵、熊懋儒、李世琠、陶鳳勛、陶麟勛。陶遜、陳義、柳詒徵、宗嘉祿四人為骨干成員，其中陶遜為前陳三立家塾館師，他擔任了第一任校長，陳義、柳詒徵、宗嘉祿均為江楚編譯局同事。后來，溧水王瀣（伯沆）、無錫顧實、湘潭周印昆等也來此任教。

學校招收學生年齡范圍為7至14歲（女生為7至12歲），分兩級，十歲以下學習尋常小學科，叫做后班，十歲以上習高等小學科，叫做前班。課程有國文、歷史、輿地、動植物、理化、算術、習字、圖繪、衛生、體操、唱歌等，高等小學科至第二年還學英文和日文，教材使用上海南洋公學、澄衷蒙學、無錫三等學堂及江楚編譯局等處編印的課本，儀器標本均從國外采購，課桌椅也按日式制作。

學校里的學生，除了陳三立家及親友子女外，還有一些鄉宦世家子弟，比如兩江總督周馥之孫周叔弢、繆荃孫的子侄等。學生中陳寅恪（陳三立三子）、茅以升（名譽校長茅謙之孫），宗白華（教員宗嘉祿之子）等，后來都成為不同領域的著名人物。

△少年陳寅恪（1904年）

△1913年茅以升（后排右三）在南京與家人合影

△青年宗白華在南京

思益小學的校址

關于思益小學的校址，有幾種說法。

蘇昌遼《清末四公子之一：陳散原》寫道：

（柳詒徵、陶遜等）苦無校舍，乃與散原老人商洽，老人極為贊同。即以其家塾學生脩脯，移就設學于老人寓廬。后院八府塘側，并雪廣圃，平為操場，取名“思益小學”。

1985年出版的《金陵野史》中有《散原老人和思益小學》一文，與《清末四公子之一：陳散原》部分段落內容一致（僅有個別修改），故推測蘇昌遼為《金陵野史》集體作者“石三友”之一。這是目前被引用最多的一種說法。

陳三立長孫（陳師曾之子）陳封懷在1980年講述的《回憶錄》中提到祖父在家中辦過學堂，也印證了蘇昌遼的部分說法：

自祖父挈家寄寓金陵，延聘西席外，在家里又辦：等課程，以及文、體設備。這所學堂除了方便自己家中子弟之外，親戚朋友家子弟也附學。（如茅以升、茅以南兄弟等。）六叔（注：指陳寅恪，同輩大排行第六）和幾位叔叔都是在這種環境中，打下他們的國學基礎。

不過，陳封懷提到的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他記得的思益學堂卻在另一處地方：

思益學堂開辦，我便考取入校讀書，校址在中正街廬江會館（注：應為廬江試館），校長是陶遜先生，教算學的是位支先生，教國文和歷史的是柳先生（注：即柳詒徵）。

而1903年6月上旬，天津《大公報》連續三天刊登的專件《金陵思益小學堂章程》中，公布的南京思益小學校址為“暫假馬府街章氏試館”。

較為全面的表述，應是1904年《南洋官報》刊登的《記思益小學》：

……然（柳詒徵等）苦無憑籍之址，于是某京曹愿以其家塾學生脩脯移就設學，又苦無廣地為實驗場，某直牧乃借其后圃屋數廈以為講舍……嗣又以圃屋尚陋，賃屋而居，然總不離乎寧垣適中之地。

△《首都志》收錄了《記思益小學》全文，并補充注名各當事人姓名。

三十年后，這篇文章被收錄于《首都志》（葉楚傖、柳詒徵主編，王煥鑣編撰），編者（應是柳詒徵）特別注明了當年被隱去的當事人姓名，其中“某京曹”為陳三立，“某直牧”為章希瑗。

章希瑗也叫章邦直，字希瑗，號西園，安徽銅陵人，曾在任高郵知州期間曾創辦了致用書院。他這時任署海州直隸州知府，故稱直牧。思益小學初期他被推為名譽校長，可能與他提供校舍有關。

章邦直是一個毀譽參半的人物。1905年4、5月間，他與思益小學發生糾紛：章邦直（1904年，其監造的南高學堂校舍倒塌致學生死亡，被革職）在中正街開了一家悅生酒館，為招徠生意，竟允許客人招妓娛戲。一墻之隔的廬江試館內設有思益小學，不堪其擾，遂向官府投訴，要求封禁酒館。由此推斷，章邦直與思益小學只在初期有過合作，很快就分道揚鑣。

△1905年4月《申報》報道章邦直辦酒樓招妓丑聞

有心的讀者可能注意到一處細節：將《記思益小學》與蘇昌遼《清末四公子之一：陳散原》兩段文字放在一起比較，后者在前者“以其家塾學生脩脯移就設學”原文后加了“于老人寓廬”五個字，表達的意思就大不相同了。按《記思益小學》表述，陳三立只是將家塾收取的學費拿出用于辦學，提供“后圃屋數廈”作為校舍的是章邦直。

△《清末四公子之一：陳散原》原文片段，其中校舍地點和后文端方視察場所，都與《南洋官報》報道不太一致。

《記思益小學》發表于1904年的《南洋官報》，后又收錄進柳詒徵為主編之一的《首都志》，是經過當事人認證的第一手資料。不過，蘇昌遼文章的說法也不是空穴來風。陳三立的確為創辦思益小學提供了最大助力，不僅捐助了辦學資金，還為新學校輸送了現成的生源和師資。在新校舍沒有落實之前，師生繼續在原家塾課堂上課，也是順理成章的。

綜合分析以上信息，推測思益小學校址變遷經歷為：

1903年學校開辦初期，思益小學先后借用了中正街陳三立寓所家塾和章邦直房屋作為校舍，至1904年（《南洋官報》發文報道時），學校就已遷入更寬敞的中正街廬江試館了。

思益小學名聲鵲起

雖然在1902年前后，南京已出現多所官辦小學堂，但思益小學采用現代教育模式，且允許男女同校，得開風氣之先，故被稱為近代南京第一所新式小學。

著名實業家張謇致書陶遜等人，稱贊此為“中國第一文明事業也”。地方大員魏光燾、張之洞和端方等，先后召集學堂學生到三江師范學堂，當場考試功課、表演體操，均表現出色。魏光燾評價思益小學“尤為后起錚錚”；張之洞回湖北后還興奮地說，“在江南有得意事，則觀于思益小學堂之學生也”；端方則夸贊，“如此真可謂國民教育也”，并贈筆墨等獎品作為鼓勵。

南京開辦思益小學的消息，先后刊登在天津《大公報》、《南洋官報》、《時報》等多家報紙上，在全國產生一定影響。1904年農歷四月，思益小學獲得官府撥款資學，學校規模不斷擴大。

1907年，思益小學在校學生已達一百五十人，通過考試升入各官立學堂的有七十余人。這一年春天，宗嘉祿等將學校師生名冊和財物帳簿全部移交給地方當局，思益小學由私立轉為官辦。1908年，官府將每月撥付思益小學的津貼標準由原二百兩增加到三百兩。

△1907年3月《時報》報道

最后的思益小學

進入民國之后，思益小學繼續存在了一段時間。

據《參觀江蘇學校筆記初編》（周公才編，商務印書館1912年出版）記載，1912年南京公立思益初高等小學在中正街，校舍由安徽試館改設（注：廬江試館系安徽廬江紳商集資創辦），有課堂四間及音樂教室一間初、高級學生共130人，教師7人。

△《參觀江蘇學校筆記初編》記錄的思益小學情況。

此時思益小學校長為易樹聲。易樹聲，字顯庭，1907年以優等生畢業于三江師范二年速成科，后被派往思益小學任校長，任職四年后獲學部頒發的服務成績優良獎，并取得訓導頭銜。

民國初年，中正街一帶已經發展成南京中小學校最密集的地方，有江蘇省立第四師范附屬初高等小學（門簾橋）、公立第一模范初高等小學（中正街火車站附近）、公立上元高等小學（升平橋）和省立第一女子師范附屬初高等小學（考棚西巷）等多所高等小學，思益小學仍是其中學生人數是最多的，但已不如以前。

△民國初年中正街一帶高等小學（紅圈）分布情況

1913年2月初，因生源銳減，思益小學校長易樹聲向江蘇省教育局提出申請，擬將小學遷至下關靜海寺。教育局批復，情況知悉，學校可直接呈請管轄該校的縣知事，察核辦理。

△1913年2月，易樹聲申請遷校

該月下旬，上海《時事新報》刊登新聞《思益小學遷地為良》披露，現經江寧縣知事規劃，令思益小學遷至下關，以彌補該地區無高等小學之缺陷。

△1913年2月下旬，《時事新報》報道思益小學即將遷址

學校是否成功搬遷不得而知，但思益小學的名字從此消失了。

還有一段后話

思益小學完成歷史使命之后，最后一任校長易樹聲被金陵大學中文系聘為講師。1917年至1924年，他有多篇文章發表在《金陵光》學刊上，還編著出版了《中國文學史》。

△易樹聲著《中國文學史》（圖片來自網絡）

后來，易樹聲又在南京私立成美中學任職（教職員錄名列第四，應是高級管理人員）。1929年初，成美中學在建校十五周年之際創辦了《成美校刊》，易樹聲在創刊號前頁奮筆題寫了四個大字——集思廣益！

△易樹聲（顯庭）書法：集思廣益

這應是思益小學留下的最后一聲余響。

本文是中正街散原精舍系列文章之二，第三篇《尋找中正街散原精舍》近日推出，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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