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下路曾有一處“散原精舍”

提起清末著名詩人陳三立在南京的住處“散原精舍”，很多人都知道在南京城南頭條巷（一說為棉鞋營，這個問題以后有機會再聊）。其實，南京的“散原精舍”不止這一處，陳三立在遷居頭條巷之前，還曾在中正街（今白下路）長期居住過，這一處住宅也被稱為“散原精舍”。

△陳三立，字伯嚴，號散原，晚清同光體詩派領袖人物。民國汪辟疆撰《光宣詩壇點將錄》，依水泊梁山座次，點評清末自光宣以來詩壇著名人物，陳三立被比作都頭領之一“天魁星及時雨宋江”，列排行榜第二名，僅次于“托塔天王晁蓋”湖南名士王闿運。

中正街散原精舍的來歷

1933年，詞學大師龍榆生曾寫過一首詞《三姝媚》，序中寫道：

春中薄游金陵，寄宿中正街交通旅館，知本散原精舍。海棠一樹，照影方塘，徹夜狂風，零落俱盡......

△龍榆生，二十世紀最負盛名的詞學大師之一，青年時代在上海結識陳三立，時常討教切磋。

江南才子盧前（冀野）記錄過一則與這處住宅有關的趣事《散原迷路》：

陳伯嚴丈之散原精舍，在中正街，即今交通旅館。一日，丈獨出游，歸乘車，車夫問地名，茫然莫知所答，但揮手令前進。穿街入巷，行既遠矣。車夫復以地名問。丈窘甚，忽憶日夜聞火車聲，居所近有火車站。乃語車夫，而所行適背道馳。於是車夫轉北行，始得抵家。家人正四處尋覓，亦有立門前鵠候者。使門前無人，丈亦未必知此即家也。

△盧前，字冀野，事跡見本公眾號。1933年，南京文化界在中華路老萬全酒家宴請路過南京的陳三立，盧前也在場。老人回憶昔日好友“石城七子”之首顧云（石公）每飲必五斤，慨嘆今日無人。盧前自告奮勇，當場豪飲黃酒五斤，飲后還陪友人游覽玄武湖，以示未醉。

著名學者汪東是陳三立長子陳師曾（衡恪）的妻弟，他也寫過這個著名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民國前，散原有宅在南京中正街，頗饒亭池之勝，先姊春綺，是其冢婦。余送之往，留信宿，聞丈軼事云：丈偶出詣友談，晚雇車歸。中正街修可里許，行已及半。車夫問住門牌，丈茫然。車停不肯進，因下車自覓之，迷不知向。復乘車，促還友家。車夫搖首曰：老爺，自家門不識，那得識別人家。索付資，囊無一錢，窘甚。值道旁一蒼頭前問曰：若覓陳公館耶？此即是。指其門，則正停車處也，蒼頭即對門司閽者。

△汪東，號寄庵，著名文學家、書法家，參加過辛亥革命，曾任中央大學文學院院長，是陳師曾第二任妻子汪春綺的弟弟。

關于陳三立中正街這處住宅的來歷，南京文史前輩蘇昌遼先生1985年在《清末四公子之一：陳散原》一文中寫道：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庚子四月，應友人薛申伯之約，老人（注：指陳三立）挈眷來金陵，賃屋寓珠寶廊（今建鄴路、中山南路、白下路交接處）。......翌年，經友人介紹，老人第二次賃屋中正街（現改名白下路）劉世珩屋。劉世珩號聚卿，安徽貴池人，廣東巡撫劉瑞芬之子。劉瑞芬曾充出使英法俄比意等國大臣，故南京人稱為“劉欽差”。劉家本宅在城西新橋殷高巷內，房屋共有九十九間半，南京之巨宅也。中正街屋乃其別業，亦寬敞（后一度為交通旅館，南京鐘英中學即在此創辦），廳后有雅室，曰“偏心齋”，原為聚卿藏書之所。老人起居其間，以詩文自娛。門人后輩，以詩文登門請益者更絡繹不絕。

蘇昌遼先生是筆者恩師卓友漁生前摯友，畢業于中央大學，曾師從龍榆生、陳方恪（陳三立之子）學習詩詞、書法，熟知金陵文壇掌故，他這段文字被眾多陳三立生平研究者廣泛引用。

陳三立曾在中正街長期居住

自1901年始，陳三立一家在中正街長期居住，他寫的許多詩都與這處住宅有關。

陳三立在移居南京初期寫過一首《移居》：

江南羈客身傖父，索得池亭值幾錢。

徑自攜家就佳處，不成辟世倍潸然。

禽魚許識買鄰意，水石猶能照眼妍。

片年微茫千劫換，一椽人海閱枯禪。

從詩中意境及提到“池亭”看，這里寫的應是其遷居中正街之事。

據筆者分析，辛亥（1911年）之前陳三立在南京所作詩篇，標題中含“園”“后園”“寓園”“寓廬”的，都是指中正街陳三立宅院，諸如《園夜聽驟雨》、《雨晴入后園尋春》、《徐先生宗亮蕭先生穆偕過寓廬作》、《余寓園經去歲積漲花木盡萎獨海棠數小株盛開感賦》、《園館夜集聞俄羅斯日本戰事甚亟感賦用前韻》、《園居漫興》、《寓園春集和伯純》《園居看微雪》、《元旦步后園晴望》、《寓園蜀葵盛開賦》、《雨后園夜對月》、《園居坐雨》、《中秋園夜看月》、《后園攜家人晚步》、《立秋夕園望》、《病起觀后園》、《攜兒女園望》、《宣統元年元旦園居作》、《園廳對雪用前韻簡樊山午彝》等等，粗略統計有二三十首之多。

這些詩均是1901至1910年間，陳三立在中正街家中后園散步或召飲詩友到家中宴集時所作。一些詩中還提到后園中有方塘、海棠、池亭、池魚等景觀，與龍榆生、汪東的“海棠一樹，照影方塘”、“頗饒亭池之勝”描述是吻合的。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陳三立對這處宅院十分喜愛。

陳三立何時遷居頭條巷

不少資料寫到陳三立在中正街的居住經歷，但往往一帶而過，認為他只在此短暫居住，不久便搬家到頭條巷，至于搬家的年份，則有1902、1904、1906等多種說法。

關于頭條巷散原精舍的來歷，蘇昌遼《清末四公子之一：陳散原》文中也有較詳細記述，大致經過如下：

南洋勸業會期間，前來參會的湖南紳商感念昔日陳寶箴、陳三立父子對振興湖南實業的貢獻，集資二萬元贈予陳三立，供其購建房屋之用。南洋勸業會結束后，陳三立用低價購得會場臨時房屋拆下的舊料，用來自建住宅。陳三立頗愛青溪上游東岸半邊街（今公園路）復成橋臨河一帶風景幽靜，后因臨河起屋，需砌駁岸，費工太大，乃應妻兄俞明震之約，與其所居之“俞園”結比鄰。最后勘定青溪上游之西岸西華門頭條巷，翌年落成，構屋十楹，有回廊、花徑，后臨青溪，雜蒔花木，夏季尤宜，榜曰“散原精舍”，亦稱“金陵別墅”。

蘇昌遼文中其實已將頭條巷散原精舍的建造時間說得很明白：南洋勸業會于1910年6月開幕，同年11月底閉幕，則頭條巷散原精舍的落成時間，當在勸業會后的第二年，即1911年。

蘇昌遼畢竟不是親歷人，他的記述是否可靠，還需更直接的證據。

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發（陳三立以清朝遺老身份，斥之為“亂”），南京城內局勢動蕩。為躲避戰亂，陳三立舉家遷往上海。陳三立在后來寫的一首詩里注道：“余營新宅金陵青溪旁，居數月而亂作”。

1913年，陳三立曾三度到南京探訪，但均僅作短暫逗留后即返滬。在此期間，他寫下一組《由滬返金陵別墅雜詩》，詩中寫道：“夙戀山水區，辛勤營此屋。……移居席未暖，烽燧已在目”。

兩段文字均出自陳三立本人筆下，時間節點與蘇昌遼的說法基本吻合，可以說是實錘了。陳三立一家自遷入頭條巷新居，至1911年10月武昌起義爆發，相隔僅幾個月，搬家時間大約在1911年夏天。

直至1914年，南京局勢完全穩定，陳三立全家才正式從上海遷回南京頭條巷散原精舍，再一次開始在南京的定居生活。

△1916年農歷九月二十一日，陳三立六十四歲壽辰，與家人合影于頭條巷俞宅竹園，后排居二老間者為長子陳衡恪（師曾），右起第三為三字陳寅恪。

△1922年農歷九月二十一日，陳三立七十壽辰，偕子孫三代合影與頭條巷散原精舍。

陳三立在南京最重要的社交場所之一

1923年夏，陳三立夫人俞明詩病逝，長子陳師曾（衡恪）趕回南京，卻在服喪期間不幸染病身故。陳三立連續痛失兩位至親，不忍再居傷心之地，遂告別南京，移居杭州。次年，陳三立將頭條巷散原精舍出售。

在此之后，陳三立除了在1933年自江西前往北京途中，在南京盤桓數日（住在桃源村外甥俞大維家），其他時候均沒有來過南京。

陳三立，號散原，散原精舍是其館齋名，其實并非實指一處。1910年5月，《散原精舍詩集》初版（大本二冊）就已印行，頭條巷的散原精舍在這一年下半年才開始籌建，這時詩集封面上的“散原精舍”當然是指中正街住宅。

△最早印行的《散原精舍詩集》正集（二冊），收錄陳三立定居南京時期的光緒年間（1909年以前）作品，這段時期陳三立一直居住在中正街。后來印行的《散原精舍詩集》續集（二冊）和別集（一冊），則分別收錄陳三立宣統元年（1909）以后及晚年寓居廬山牯嶺時期的作品。中正街散原精舍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陳三立自1900年舉家移居南京，至1923年離開南京，共計二十四年，其中在中正街居住（1901-1910）達十年，而在頭條巷實際生活時間也差不多十年（1911-1923，但其中有近3年時間全家在上海）。正是在中正街居住的這段時期，陳三立進入詩歌創作的高峰期，他以獨樹一幟的艱澀奇崛詩風，成為晚清同光體詩派的領袖人物，后來汪辟疆撰寫《光宣詩壇點將錄》，將他譽為“天魁星及時雨宋江”。

在中正街居住期間，陳三立與一批著名文人密切交往，其中除了顧云、馮煦、繆荃孫、陳作霖等南京本地文人，還有端方、樊增祥、俞明震、鄭孝胥、李瑞清等居留南京的外地名流，他們或往來于龍蟠里顧宅（晚清“石城七子”之首顧云（石公）的住處，顧云于1906年去世）、中正街陳宅之間，或泛舟青溪、秦淮之上，宴集唱和，寫下大量詩篇，形成一道獨特的文化景觀，南京因此成為這一時期全國重要的詩歌中心。

△1906年春，陳三立（船頭居首者）、陳寶琛、端方、鄭孝胥、李瑞清等泛舟青溪，此時頭條巷散原精舍還是空中樓閣，背景建筑為位于棉鞋營的鑒園（鄭孝胥妻兄吳學廉（劍泉）宅邸）。

中正街散原精舍，雖因后來頭條巷散原精舍名頭掩蓋，逐漸被混淆、忽略，但它確是一代詩翁陳三立在南京期間居住最久的一處住所，也是他在南京最重要的社交場所之一。這里不但留下過許多著名文人的足跡，還曾孕育過近代南京第一所新式小學——思益小學（此事詳見續篇）。

毫無疑問，在“文學之都”南京的文化地標中，應當有它的一席之地。

本文是中正街散原精舍系列文章的第一篇，后續還有《南京第一所新式小學創建始末》《尋找中正街散原精舍》等，近日陸續推出，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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