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王爺為側妃杖斃了府內所有丫鬟后,謝流箏連著做了三天三夜的噩夢。
打那以后,她像換了個人。
她不再天不亮就爬起來,守著爐火為蕭祁淵熬養胃的湯。
她不再在燈下一針一線,笨拙地給他縫靴子、繡香囊。
她甚至不再豎起耳朵,去聽任何關于他的消息。
這月十五,是蕭祁淵照例要來正妃院里留宿的日子。
晚膳時,他來了,一身玄色蟒袍,身姿挺拔,謝流箏安靜地陪他用飯,布菜,倒茶,規矩得挑不出錯。
蕭祁淵看著她低眉順眼的樣子,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從前每月這天,她總會精心準備他愛吃的菜,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哪怕他多數時候只是沉默進食,她也好像很開心。
今晚的菜,雖然精致,卻只是尋常廚子的手藝。
飯畢,蕭祁淵起身走向內室,準備就寢。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急促腳步聲和通傳:“王爺!側妃娘娘心疾犯了,疼得厲害,請您快去看看!”
內室里,正替謝流箏卸釵環的春桃動作猛地一頓,噗通跪倒,聲音帶著哭腔:“王爺!十五留宿正院是祖宗的規矩!上個月側妃就說心口痛,上上個月也是……王妃娘娘每次都被全府笑話!求您這次留下來吧!別再讓寵妾滅妻的流言傳了……”
話沒說完——
“啪!”
春桃被打得偏過頭去,臉上迅速浮起紅印。
打她的,是謝流箏。
謝流箏甩開手,看也沒看驚愕的春桃,自己緊跟著噗通一聲跪在了蕭祁淵面前。
“王爺恕罪!妾身管教無方,讓這丫頭胡言亂語!妹妹派人來請,定是疼得厲害,人命關天,規矩是死物,懇請王爺速去探望,切莫耽擱!”
蕭祁淵垂眸看著跪在自己腳邊的女人。
她穿著正妃宮裝,烏發如云,身段纖細,此刻卻卑微地伏著,連發間他隨手賞的那支玉簪,都顯得黯淡。
他皺了皺眉,彎腰將她扶起,觸手一片冰涼,她在抖。
“我什么都沒說,你怎么抖得這么厲害?你……可還是在為當初那件事怪我?”
謝流箏心中一刺,面上卻立刻又跪了下去,語氣更加惶恐:“妾身不敢!”
蕭祁淵看著她這副樣子,心里那股莫名的煩躁更重了。
他再次將她拉起,這次用了些力氣,不讓她再跪。
“那你為何……”他頓了頓,“最近不再為我熬湯?不再為我做靴子?”
謝流箏低著頭,聲音平穩:“王爺膳食有小廚房精心打理,妾身手藝粗陋,怕是不妥。針線……府中繡娘手藝精湛,妾身就不獻丑了。”
蕭祁淵心頭一震。
他記得新婚夜,紅燭下,她偷偷抬眼看他,那雙眼睛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愛慕和歡喜,亮得驚人。
他也記得,后來每次他胃疼,她總會第一時間端來溫熱的湯,眼神關切。
他讓她不必做這些,有下人。
她卻紅著臉,小聲說:“妾身想為王爺做點什么,看到王爺喝下去,妾身心里就歡喜。”
他明明不喜歡她,娶她不過是皇命難違,權宜之計。
他心里只有若泠,謝流箏這個正妃,從來只是個擺設。
可如今,看著她這副恭敬疏離、仿佛他只是個需要應付的王爺的模樣,看著她眼中再無半分當初的情意,他心里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莫名的不舒服,甚至有些……空落落的。
“若泠她需要我。”他最終只是說了這么一句,語氣有些生硬,“你……不要心存芥蒂。”
“不會不會!”謝流箏立刻搖頭,語氣誠懇得近乎急切,“王爺快去吧,妹妹的病要緊!妾身恭送王爺!”
看著她這副恨不得立刻送他走的模樣,蕭祁淵胸口那口氣更悶了。
他沉著臉,甩袖轉身,大步離去。
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謝流箏才長舒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垮下來。
她轉身,扶起還跪在地上的春桃。
“疼嗎?”她輕聲問。
春桃眼淚掉得更兇,卻搖頭:“不疼。奴婢知道,王妃是為了救奴婢……”
“你知道就好。”謝流箏拿過帕子,輕輕擦去她的淚,“你剛才那樣編排側妃,若王爺真動了怒,你的命就保不住了。”
“你雖進府晚,但大概也聽過傳言……還記得你進來之前,這王府里的三百零三個丫鬟,都是怎么沒的嗎?”
春桃渾身劇烈地一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是……是真的?”她聲音發抖,“真的就因為側妃娘娘做了個夢,夢見有個看不清面容的丫鬟勾引了王爺,她擔心,落了一滴淚,王爺就心疼,為了她……杖斃了府中所有丫鬟?”
謝流箏緩緩點了點頭,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
“現在你該知道了,”她聲音輕得像嘆息,“魏若泠在王爺心中的地位。”
“王爺愛她,如命。”
春桃捂住嘴,壓抑地哭出聲:“可您才是正妃啊!王爺如此愛側妃,卻對您沒有任何情分,您……您不心痛嗎?”
心痛嗎?
謝流箏麻木地想。
以前愛他的時候,或許是痛的。
痛得撕心裂肺,痛得夜不能寐,現在……不愛了,也就只剩麻木了。
“慎言。記住,在這府里,魏若泠才是天。你可以得罪我,甚至可以偶爾冒犯王爺,但絕不能得罪她。因為王爺,會要你的命。”
春桃泣不成聲,只是拼命點頭。
這時,院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三長兩短。
謝流箏眼神微動,示意春桃擦干眼淚去外間守著,自己快步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縫。
門外是長公主身邊信得過的老嬤嬤。
“王妃,”嬤嬤壓低聲音,“長公主讓老奴傳話,她已同意您隨行前往大相國寺祈福。皇上那邊,長公主也已說動,準許您與攝政王……和離。月底,長公主鳳駕啟程前往寺廟之日,和離的圣旨便會送到王府。”
![]()
謝流箏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輕松交織著涌上喉嚨。
“不過,長公主讓老奴問您一句,”嬤嬤頓了頓,“此去寺廟祈福,需整整五年不得歸家。王妃,您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謝流箏毫不猶豫,聲音堅定,“嬤嬤替我回稟長公主,流箏心意已決,絕不反悔。”
嬤嬤點點頭,悄無聲息地退入夜色中。
門關上。
謝流箏緩緩走到床邊,拖出一個樟木箱子。
打開后,都是她曾經視若珍寶的東西。
蕭祁淵隨手賞賜的一支筆,他練字時丟棄的廢紙,還有她十三歲那年,在街邊小攤上買的、據說是他模樣的人偶泥塑。
她端起燭臺,將燭火湊近了箱子的邊緣。
橘紅色的火光映亮了她蒼白的臉,也吞噬了那些可笑的珍寶。
她一邊看著火焰跳躍,一邊任由回憶如潮水般涌來。
她父親是鎮國將軍,早年一直追隨還是皇子的蕭祁淵南征北戰,十三歲那年,邊境傳來噩耗,父親中了敵軍埋伏,被俘,生死不明。
她哭得暈過去好幾次,覺得天都塌了。
可后來,父親竟然平安歸來了。
她聽父親身邊的親兵說,是當時的祁王殿下,如今的攝政王蕭祁淵,單槍匹馬闖入敵營,砍了敵軍主將的腦袋,硬生生把父親從死人堆里背了出來。
從那以后,蕭祁淵三個字,在她心里就成了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盼著他凱旋,擠在人群里,踮著腳想看他的模樣,人太多,她被擠得一個踉蹌摔了出去,眼看要被疾馳而來的馬蹄踐踏——
是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及時拉住了她。
她驚魂未定地抬頭,對上了一雙深邃如寒星的眼眸,男人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身銀甲染血,面容卻俊美得令人窒息。
他只看了她一眼,確認她無事,便松開手,策馬繼續前行。
可那一眼,卻像烙印,深深烙在了謝流箏情竇初開的心里。
一見鐘情,從此萬劫不復。
她開始偷偷關注他的一切,盼著自己快點長大,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嫁給他。
可還沒等她及笄,他就從北地帶回來一個女子。
魏若泠,一個在戰場上救過他一次的醫女。
他把她帶回了王府,對她呵護備至,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冷面冷心的攝政王,把所有的溫柔都給了這個出身寒微的女子。
謝流箏的心,碎了,她以為自己的夢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可命運弄人。
因為皇家子弟不能娶寒門女為正妃,他再愛,魏若泠也只能是側妃。
而謝流箏的父親,在一次慘烈的戰役中,為保護蕭祁淵,戰死沙場。
皇帝為撫恤功臣遺孤,一道圣旨,將喪父不久的謝流箏,指婚給蕭祁淵,成了攝政王正妃。
嫁進王府那天,她穿著大紅嫁衣,心里既有忐忑,又有一絲卑微的希冀。
或許,他能看到她的好呢?
可現實很快給了她狠狠一耳光。
她親眼看到蕭祁淵多愛魏若泠。
魏若泠怕冷,他搜羅天下暖玉為她鋪地;魏若泠隨口說句想吃江南的糕點,他讓人八百里加急送來;魏若泠蹙一下眉,他能緊張得丟下所有公務……
而她這個正妃,更像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
他很少來她院里,即便來了,也是例行公事,淡漠得像完成任務。
她痛苦,卻不死心。
她想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她默默對他好,熬湯,做衣,打理后院,努力學著做一個合格的王妃,只盼著他能分給她一點點,哪怕只是對魏若泠十分之一的溫柔。
直到三個月前。
魏若泠做了個噩夢,哭哭啼啼對蕭祁淵說,夢見府里有個看不清臉的丫鬟,爬上了他的床,勾引了他。
蕭祁淵當時正在書房處理緊急軍務,聞言只是皺眉安撫。
可第二天,魏若泠就因為憂思過度暈了過去。
蕭祁淵心疼不已。
于是,一道冷酷的命令傳遍王府:所有丫鬟,無論年齡,無論是否在主子跟前伺候,全部杖斃!一個不留!
那里面,有謝流箏從娘家帶來的、從小陪她一起長大的貼身侍女秋月。
有才十二歲、懵懵懂懂剛進府沒多久的小丫頭。
有安分守己、只想攢點錢贖身回家嫁人的女子……
謝流箏聽到消息時,如遭雷擊。
她不顧一切地沖到蕭祁淵的書房外,跪在冰冷的石階上,磕頭哀求,聲嘶力竭。
“王爺!求您開恩!她們從未有不軌之心!求您饒了她們!”
書房里,蕭祁淵正守著低聲啜泣的魏若泠,親自喂她喝藥,對她的哭求,充耳不聞。
她跪了一夜,哭到昏厥。
再醒來時,丫鬟沒了,孩子……也沒了。
大夫說,她已有月余身孕,因悲痛過度,跪地受寒,小產了。
她躺在床上,噩夢糾纏了她三天三夜。
第四天醒來,她忽然就明白了。
她永遠也比不過魏若泠。
魏若泠是蕭祁淵心尖上的肉,是他寧可負盡天下人也要護著的寶貝。
而她謝流箏,什么都不是。
她的愛,她的孩子,她的丫鬟,在蕭祁淵心里,輕如草芥,甚至不如魏若泠一滴眼淚。
心死了,愛也就滅了。
她不想再愛他了。
她只想回到從前,回到那個還沒愛上蕭祁淵、明媚張揚、會騎馬會射箭、眼睛里盛滿陽光的小姑娘。
可皇家賜婚,豈能和離?那是抗旨,是死罪。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
前些日子她去大相國寺為父親上香,偶然救了失足滑倒的長公主。
長公主感念她的恩情,問她要何賞賜。
她只求了兩件事:第一,準她隨長公主前往寺廟,為國祈福。第二,求一道恩旨,準她與攝政王蕭祁淵和離。
長公主憐她遭遇,終于答應了。
火,漸漸熄了,只剩下一堆焦黑的灰燼。
謝流箏看著那堆灰,輕輕吐出一口氣。
從今往后,謝流箏,再也不要愛蕭祁淵了。
![]()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