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春天,改革開放的春風剛吹遍神州兩年,物資依舊緊缺。對我而言,這份緊缺里卻藏著一段一生難忘的緣分——我叫李安,那年二十四歲,在街道副食店當售貨員。在那個年代,副食店是實打實的“香餑餑”單位,油鹽醬醋、米面糧油,尤其是最金貴的豬肉,都攥在我們手里,每天開門營業,門口準會排起攥著各類票證的長隊。
每天清晨七點半,我準時推開副食店那扇厚重的綠色木門,一股混合著醬油的醇厚、陳醋的酸爽和生肉的腥鮮的味道就會撲面而來,這是屬于那個年代獨有的煙火氣。我先仔細檢查柜臺,把剛送來的豬肉按肥瘦分揀碼好,肥的適合煉油,瘦的供人炒菜,帶筋的邊角料最受歡迎;再把白嫩的豆腐一塊塊擺得整齊,檢查醬油缸和醋缸的木蓋是否蓋嚴,避免串味。忙完這一切,剛好八點,隨著“吱呀”一聲推開的店門,排隊的人們就會涌上來,手里的糧票、油票、肉票被攥得發皺。
那時候每人每月只有半斤肉票,一家人攢一個月,才能在月底奢侈地改善一頓伙食。所以每到月底,副食店門口的隊伍總能排到街角。我就是在這樣日復一日的忙碌里,遇見了王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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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她是三月初的一個下午,那天豬肉賣得格外快,不到三點就只剩些零散的邊角料。我正收拾案板準備提早關門,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在柜臺外響起:“同志,還有肉嗎?”
我抬頭望去,瞬間愣了一下。姑娘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列寧裝,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肩頭,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顯然是跑了不少地方。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兩顆黑葡萄,臉紅撲撲的,帶著一股青澀的朝氣。“肉賣完了,明天早點來吧。”我一邊繼續擦案板,一邊回道。
她咬了咬嘴唇,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肉票,聲音帶著懇求:“我奶奶病了,就想喝口肉湯補補……我跑了好幾個副食店,都說賣完了。”我低頭看向案板角落,那里還留著一小塊前腿肉,是我特意給家里留的。看著她期盼又無助的眼神,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塊肉拿了出來:“就剩這點了,不算太好,你拿去吧。”
她的眼睛瞬間亮了,連連道謝。我稱了稱,剛好半斤,按規矩收了她的肉票和錢。遞肉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手很秀氣,手指細長,掌心卻有一層薄繭,想來是經常做家務。“謝謝你,同志。”她接過油紙包好的肉,深深看了我一眼,才匆匆跑遠。我望著她的背影,心里莫名地動了一下,總覺得這個姑娘會和我有后續。
沒想到這份預感來得這么快。第二天我給在紡織廠上班的姐姐送母親做的腌菜,剛進門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藍色身影坐在屋里。“安子來了?”姐姐迎上來,“正好給你介紹,這是我們車間的王燕。燕子,這是我弟李安,在副食店工作。”
王燕站起來,看到我時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原來是李姐的弟弟,昨天真是謝謝你了。”姐姐好奇地追問,王燕紅著臉說明了情況,姐姐笑著打趣:“原來是你幫了我的小徒弟,這可真是緣分。”那天下午我們一起吃了晚飯,王燕話不多,卻很愛笑,聊起天來才知道,她比我小兩歲,家里有臥病在床的奶奶和普通工人父母,在紡織廠已經干了三年,還是車間的操作能手。
飯后天已經黑了,我推著自行車送王燕回家,我們有一段同路。三月的晚風還帶著涼意,街道兩旁的路燈昏黃,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沉默了一路,我先開了口:“你奶奶好些了嗎?”“好多了,喝了肉湯精神好多了。”她轉頭看我,眼神里滿是感激,“昨天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舉手之勞。”我心里偷著樂,忍不住說,“以后需要幫忙,直接來找我就行。”她輕輕“嗯”了一聲,走到岔路口,她突然回頭說:“李安同志,你是個好人。”說完就快步走了,留下我站在路燈下,心里暖暖的。
從那以后,我總能在姐姐家見到王燕。周末一起吃飯,下班一起聊天,我們漸漸熟悉起來。我知道了她愛讀小說,可那時候書店的書很少,圖書館又遠;知道了她手很巧,已經給父親織了三件不同樣式的毛衣;知道了她最大的愿望是攢錢買臺收音機,讓奶奶在家就能聽評書。每次她說起這些,眼里都閃著光。
四月底的一天,王燕早早來排隊買肉,輪到她時,她遞過肉票:“李安同志,要半斤五花肉。”我點點頭,從案板上切下一塊,上秤一稱,足足七兩。我看了看后面排隊的人,低聲說:“快走吧,后面還等著呢。”她捏了捏油紙包,瞬間明白了,臉紅得像蘋果,付了錢就匆匆離開了。
晚上我在她下班必經的路口等她,她推著自行車過來,看到我就停了下來。“今天謝謝你。”她聲音小小的。我從包里拿出一本《青春之歌》遞給她:“這個給你,我托朋友從圖書館借的,能看兩周。”她撫摸著有些磨損的書封,眼睛亮晶晶的:“你怎么知道我想看這本?”“上次聽你提起過。”我看著她,心里滿是歡喜。她愣了愣,從車筐里拿出一個小布包:“這個給你。”打開一看,是一雙手工織的灰色毛線手套,針腳細密均勻。“看你每天切肉,手總凍得通紅。”說完,她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跑了,我捧著溫暖的手套,心里像揣了個小太陽。
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我鼓足勇氣約王燕去公園。那時候年輕人約會,公園是最浪漫的去處。湖邊的柳樹抽了新芽,湖水泛著粼粼波光,我緊張得心跳如鼓,終于說出了藏在心里的話:“王燕,我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照顧你。”
她愣住了,臉一直紅到耳根,低著頭不說話。過了好久,她才抬起頭,眼里含著淚:“李安,你是個好人,可我家里條件不好,奶奶常年生病,我不想拖累你。”“我不在乎這些!”我急切地說,“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她搖了搖頭,轉身跑了。接下來的幾天我心神不寧,切肉時差點切到手,姐姐看出我的不對勁,嘆了口氣:“燕子那孩子要強,你得多給她點信心。”
五月底,王燕再來買肉時,臉色憔悴了不少:“奶奶病情又加重了,醫生說要多補營養。”我點點頭,切肉上秤后,又多切了二兩放進去。她看著我,張了張嘴,最終輕聲說:“我答應你,我們試試看。”巨大的喜悅沖昏了我的頭,我差點沒拿穩手里的刀。周末我就提著麥乳精和水果罐頭去拜訪她的父母,那是我攢了三個月工資買的禮物。她家住老舊的平房,巷子窄窄的,可屋里滿是溫暖,她的父母熱情又樸實,奶奶拉著我的手說:“燕子能遇到你,是她的福氣。”
我們的戀愛就這樣定了下來。那個年代的戀愛很單純,我們一起在傍晚的街道散步,一起去文化館看免費展覽,我到處幫她借書,她每天給我帶溫熱的午飯。七月她被推薦去夜校學會計,擔心學費和收入減少,我堅定地支持她:“機會錯過了就沒了,學費我來出。”她看著我,眼淚掉了下來:“李安,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因為我愛你啊。”這是我第一次直白地說愛她,我們相視而笑,眼里滿是對未來的期許。
九月,父母知道了我們的事,母親起初有些擔心她的家庭負擔,父親卻說道:“只要人好,家庭不是問題。”我帶王燕回家吃飯,母親做了一桌子菜,父親特意和她聊文學,氣氛格外融洽。之后的日子里,我們一起經歷了奶奶住院的難關,我拿出所有積蓄幫她墊付醫藥費,每天下班去醫院照顧;她努力學習,夜校考試考了全班第一,還得到了進廠里財務科的機會。
1981年元旦,我在北海公園向她求婚,拿出一條紅色圍巾圍在她脖子上:“明年我們結婚吧。”她含著淚點頭,從包里拿出一支鋼筆:“給你的,希望你記錄我們的生活。”春節后我們開始籌備婚禮,我買了臺收音機送給她奶奶,單位分了一間十幾平米的小屋,我們一起用紅紙剪窗花布置,她用攢的銀元給我打了枚銀戒指,而我也早已為她準備了同樣的禮物。
五一勞動節,我們的婚禮在街道居委會的禮堂舉行。沒有豪華的排場,只有親朋好友的祝福,王燕穿一件紅色外套,我穿嶄新的中山裝,對著毛主席像鞠躬,對著父母鞠躬,再對彼此鞠躬,簡單卻鄭重。晚上回到我們的小屋,紅燭映著她的臉,格外溫柔。“還記得去年五月你向我表白嗎?”她靠在我肩上,“其實我當時就想答應,只是怕拖累你。”“我怎么會放棄呢?”我摟住她,“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決定。”
窗外,1981年的春風輕輕吹過,帶來了新生活的氣息。我知道,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那段因半斤豬肉、一張肉票開啟的情緣,沒有轟轟烈烈,卻藏著最純粹的溫暖與堅守。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我們用真心相待抵御風雨,用相互扶持奔赴未來,這便是舊時光里最動人的模樣,也是一輩子最珍貴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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