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法原諒（任見短篇小說選）

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章英薈、桂越然[美]、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沒法原諒（任見短篇小說選）『原創』

一

他認識小羽的時候，小羽在一家企業當技術員。

小羽身材嬌小，臉上時常掛著暖人的微笑。

小羽常常坐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聽他說話，非常癡迷地傾聽，眼神里滿是崇拜。

自從驕傲的嘉馨離開之后，再沒有人這樣認真地傾聽過他內心的想法，他也從沒有與人認真交流過。從早到晚他都有俯身在實驗室里與量子、質子這些微觀顆粒在一起做有規則地運動。

小羽家里只有她和生病在家的母親，生活貧困。她家里唯一值錢的地方就是這座位于繁華鬧市里不太大的房子。就在這個不太大的房里，他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溫暖，第一次強烈地想要有個女人與他成家過日子的渴望。也就是在這個不太大的房子里，他第一次親吻了紅著臉的小羽，第一次觸摸了她光潔的肌膚，成為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

那些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快樂最幸福的日子。每天傍晚他都會去那間不太大的房子里，與小羽抱在一起烤著火爐吃她做的火鍋。飯后，摟抱著她一起看窗外飄落的雪花。

一天，他拉著小羽的手在大街上閑逛，路過婚姻登記站時，小羽羨慕地看著很多青年男女拿著結婚證非常幸福地從里面出來，一動不動。

他對小羽說，“想結婚嗎？”小羽微微一顫，望著他的眼睛，說想。當時雪下得很大，一片一片落在小羽的臉上、額頭上，又一片片消融。

他將小羽摟在懷里，說我們結婚吧。那一刻，他居然淚流滿面。是經過一長段愛情的跋涉，經過太多的坎坷對家的渴望？還是就想就找個女人結婚，過一種平平淡淡的日子？他不知道。那一刻他只是想哭。

曾幾何時，他與嘉馨已走近了婚姻的殿堂，可她卻抽身離去。曾相約，在他博士畢業后就結婚，可現在她卻在一個陌生遙遠的國度里躺在一個外國老男人的懷里。

他向嘉馨求婚那天，也是在這個結婚登記站的門口，嘉馨很神圣地對他說，“今生我一定要做你的妻子?！蹦翘煲蚕轮?/p>

二

自從答應與小羽結婚以來，他一直在想著嘉馨，莫名其妙地想她。他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我愛小羽嗎？我為什么要和她結婚？可是沒有答案，他只是感覺到她能給他家一樣的溫暖。

在領結婚證的那個晚上，看到小羽在他身邊沉沉地睡去，像個孩子般安祥，睡夢里還幸福地笑著。他嘆了口氣，眼前晃來晃去的卻是嘉馨的身影。

他知道認識不到五個月的小羽與相戀五年的嘉馨是不能比較的，盡管嘉馨是那樣地傷害過他。

如果嘉馨離去后再沒有回歸，他和小羽的生活也將會平平淡淡地過下去。可她偏偏就在他與小羽領完結婚證后的第二天，出現在他的面前。

嘉馨還是那樣的美麗絕倫，氣質非凡，只是消瘦了許多，眼神憂郁了許多。

他冷冷地說：“小姐，找我有事嗎？是不是認錯人了？”

嘉馨看著他，嘴唇顫抖著，淚水在眼眶里閃現，搖搖頭轉身就走。在嘉馨的面前，他從來都是貌似強大，實則軟弱。在她將在走廊盡頭快消失時，他追了過去，到現在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做。

她跟著他到了宿舍，大大地哭了一場。

嘉馨告訴他，她離開他，是因為那個老男人能讓她出國，出國是她一生的夢想。她不想因為與他的感情放棄她的夢想。

“我告訴過你，我在那邊站穩腳跟就來接你?！?/p>

嘉馨確實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但他不想她以這種方式來接他出國。

“現在我來接你了?！闭f完，她就把一家國外大學的邀請函放在他的桌上。“現在你拿著它去辦護照就行了，那個大學會為你提供全額獎學金的。”

傍晚，他打電話告訴小羽，說學院里有事，不回去了。這是他第一次給小羽撒謊。

當夜，在嘉馨下塌的賓館里，他擁著嘉馨的胴體再次與嘉馨纏綿時，竟然很快樂。

三

嘉馨已與那個外國老男人離了婚，也得到了一大筆財產。

他思考著下一步的打算：是和嘉馨飛到國外在那里過富足的生活，還是留在國內與小羽過平淡的日子？

第二天，回到小羽的家里，小羽擁著他說，“你昨夜去了哪兒，我給你打了好幾遍電話你也不接，擔心死我了。”

她把剛煮熟的餃子端上來，是他最愛吃的酸菜餡餃子。

“小羽，我想和你說件事兒。”

“呵，說吧。我也有事兒要和你說呢。”小羽很高興也很羞澀。

他告訴小羽有一所國外大學給他寄來了邀請函，請他去那兒讀博士。他編了個騙她的理由。

“這是好事兒啊。嗯，可不可以帶家屬，我也去。”在小羽的眼里，他們早是一家人了。她也確實是他法律上的妻子。

看到他很嚴肅地瞪著她，她連忙伸伸舌頭，說是和他鬧著玩兒的。

“我也有一件重要的事兒想告訴你?！毙∮鹉樕先羌t暈。

“什么事兒？”他問。

“我懷孕了。”小羽低著頭，像所有幸福的女人那樣羞澀，蒼白的臉上又飛起了紅暈。

她的話好像是一陣晴天霹靂完全把他震驚了，好長時間才緩過來勁兒，“你想怎么辦？”

“我想把他生下來，我想有個屬于我們兩人的孩子。”

“不要吧，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況且國外的大學規定，結過婚的不能去?！彼岩丫幣藕玫睦碛筛嬖V了小羽。

小羽的臉突然變得很蒼白。“結了婚怎么就不能去了？”她問，聲音有些顫抖。

他沒有回答。小羽再也沒有說話，默默地吃飯，默默地收拾完碗筷，像以往那樣把他的襪子洗凈，晾在暖氣包上。然后像一個無助的小貓一樣蜷縮在他懷里默默地流淚。

“小羽，別難過了，要不我就不去了。”看到小羽無聲的哭泣，他心里很難受，竭力想安慰她，卻又找不到理由。

他想先把小羽安慰住，把結婚手續解除了，然后再給她解釋。這樣對她的傷害也許會少一些……

四

第二天起床后，他發現小羽的眼睛紅紅的，有點腫。她一夜沒有睡。

他告訴小羽，“這兩個星期我就不回來了。在學院里還有好多事兒要辦，再辦辦護照什么的，很需要時間的?！?/p>

小羽說，“好呀，你辦你的事兒吧，去辦手續時打電話呵?！?/p>

與小羽解除婚姻的手續辦得相當快，不到五分鐘。從婚姻登記站出來時，天還下著雪。

在他轉身想離去時，小羽的眼淚一下子又流了出來，可她依然微笑著。雪花落在她臉上，落在鼻子上，當他想為她拂落時，卻又融化成水滴流了下來。

“咱們去那里坐一下吧?！彼f。

婚姻登記站的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咖啡廳，里面沒有人，只有幾個服務生侍立在門口?？Х葟d里流淌著舒緩憂傷的音樂，他坐在那里看小羽呷著咖啡。從領結婚證到解除婚姻關系，僅僅兩個星期。他找不出安慰她的理由。

“你什么時候走，我送你。”小羽先開口了。

“還不一定呢。簽證沒下來。”其實飛機票早已買好了，就在他的褲袋里，他不想也不敢告訴小羽他怕她知道他和嘉馨一起走，會更難過。

“你出去了，人生地不熟的，自己要照顧好自己。有事兒時，給我來電話?！毙∮鸬难蹨I又流了下來。

“嗯?！彼麘?，又是一陣沉默。

“本來見到你后，我就感覺你不會屬于我。你是一個大學老師，我卻是一個工廠的技術員，咱倆相差太懸殊?？墒俏蚁矚g你，崇拜你。后來你提出領結婚證和我結婚，那時我就想這下可以終于和你在一起了。那時我歡喜得不得了，可現在……”小羽緩緩地說，“你去吧，也就三四年。我等你，回來后咱再領結婚證，再結婚也行呵。那時你還要我嗎？”她問。

他心痛得厲害，點了點頭。

“這兒有一萬美金，你拿去當學費吧。”小羽從包里取出一捆綠綠的鈔票。

“你怎么會有這么多錢？”他感到很驚訝。

“這是我媽給的。”

“你媽連工作也沒有，怎么能有錢？”他急切地問。

“我爸留下的，我爸可是一個工程師呀?！?/p>

他無語，但心里很是酸楚，正是這一萬美金，讓他心里沉甸甸的。其實國外的大學給他有獎學金的，機票是嘉馨買的，他不用花分錢。況且嘉馨在那兒早找到了工作，有足夠的錢供他上學。

一邊是他深愛的嘉馨，一邊是深愛他的小羽，站在這兩種愛情的中間，讓他左右為難。

愛小羽嗎？不愛。她只是嘉馨離開他后的感情慰藉，彌補傷口的膠水。他想告訴小羽，小羽你別傻了，我不愛你。但他不能這么說，這樣只能增加她的痛苦，還不如給她留下一絲的夢想，讓她用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來安慰自己。

離開還是留下？在苦苦權衡了兩天后，他決定離開小羽。在走之前他要把錢還給她，并告訴她真相，讓她不要在這兒傻等，否則對她不公。

當他敲開小羽家那個不太大的小屋時，一個陌生的男人探出頭來，讓他吃了一驚。

“小羽呢？”他問。

“她搬走了，她把房子賣給我們了。你到別的地方找她吧。”

“她搬哪了？”他急切地問。

“嗯，好像是搬到她們工廠的那邊兒去了?！?/p>

在她工廠旁邊的小區里，他見人就問，“這兒是不是有一家新搬來的？有個姑娘叫小羽?！?/p>

終于，在胡同最深處的一個小院門口，看到了小羽的母親。她正在那生煤爐子，煙嗆得她咳嗽不止。看到他來了她很奇怪，問他：“柯柯你不是出國了嗎？”

屋子很小，也很冷，窗戶還沒糊好，四處還透著風。

“伯母，您咋搬到這兒來了？”他問。

“哎，還不是要給你湊學費，把房子賣了?！?/p>

“那錢不是伯父留下來的？”

“他哪兒有錢呀。那時候的社會能讓你有錢？”

剎時，他悶坐在那兒，心疼得厲害。當一個女人為你付出所有，癡心地愛著你時，你卻殘酷地告訴她，我不愛你我愛的是別人。這樣他做不到。

小羽回來時看到他，很是驚訝。

他擁著她說，“小羽，我不出國了。咱們結婚吧，現在就結?！币痪湓捵屝∮鸬难蹨I“嘩”地流了下來，俯在他肩膀上痛哭不止。

“你去吧，一切我都知道了，今天嘉馨見了我。這是她給我的錢，你還給她吧，我不需要錢?！闭f著小羽從包里拿出了兩萬美金放在那兒，“你知道我愛你，我不要錢呵?！毙∮鹂拗f了好久，她情緒平靜了些，又說，“我知道你不愛我，就是和我結了婚，你也會離開我的。別再傻了，快走吧?！?/p>

小羽的臉上依然在笑著，但淚水卻不斷地流下來。

當飛機離開機場時，他的眼淚也“嘩“地流了下來。不為別的，是為那個他不愛的而她卻愛他的——小羽。

五

在異國的大學，他上了一年的學后，就被一家研究機構提前聘用了。

第二年嘉馨開了一家通訊器材公司，她抓經營，他管技術。

由于嘉馨出色的組織和管理能力，使公司銷售額連年竄升。到第四年，公司已贏利上百萬?？墒撬稽c兒也不快樂，他總是被心里的十字架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感到對小羽很愧疚。每天夜里他都在想：她過得怎么樣？她成家了嗎？她有愛她的男人了嗎？

六年來，他一直在不厭其煩地猜測：小羽是不是下崗了？她們那個工廠形勢一直不太好，他離開時，他們就有好幾個月不開工資了。小羽沒有一技之長，沒有力氣，身體瘦弱單薄，這樣一個軟弱的女人該怎樣生存？

六年來，當他將十萬美金一次次地寄給小羽時，卻一次次地被退回?；貓陶f，查無此人。

終于，今年五月他回國了。以前的大街小巷他跑遍了，卻沒看到小羽。有人說，她去了外地，也有人說，她母親死后，她靠撿破爛為生；更有人說，她站在街邊成了“小姐”。

他無比痛恨自己，因為是他使她落到如此的地步。雖然他不愛她，但她卻視他為她的精神支柱。在她明明知道這個支柱要被別的女人奪走時，卻依然微笑著，變賣了房子為他籌集學費。

當他失魂落魄地再次走到她家附近的一條小街口時，聽到一個小女孩兒稚聲稚氣地問，“叔叔，你要包子嗎？酸菜餡的，五毛錢一個。”

他忙蹲下抱住小女孩兒，說，“要，在哪兒？”

“那兒，”小姑娘手指的方向，是一個瘦弱的女人在向路人賣著包子。

他的心劇烈地一陣劇顫，那不是小羽嗎？

當他雙手顫抖地牢牢地抓住小羽時，小羽先是一陣驚愕，繼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落下，接著俯在他的肩膀上嚎淘大哭起來。

“媽媽，你為什么哭了？”小姑娘抱著小羽的腿也哭了。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你爸爸呢？”為了掩飾自己的感情，借抱小姑娘的時候，他偷偷將眼角的淚水拭凈。

“念柯，我叫念柯。我沒有爸爸，我爸爸去國外了?！?/p>

啊，這一句話又把他的心擊碎了。

他知道，這一輩子，他再也沒法原諒自己了。

1995年10月，整理于海淀，鏡水村

“武周中心論”之三：任見：從“神都”再出發，重構軸心文旅的升維戰略

“武周中心論”之二：

“武周中心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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