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如的抉擇：一位“務實商人”如何成為“航空先驅”的真相

提及馮如這個名字，人們總會立刻聯想到“中國航空之父”、“民族英雄”等充滿光輝的稱號。在這些標簽之下，他的形象似乎被定格為一位為救國理想而燃燒生命的悲情天才。然而，當我們翻開一百多年前泛黃的報紙，細讀那些冷靜的記錄，一個遠比標簽更復雜、也更具啟迪意義的馮如逐漸清晰。他不僅是愛國者，更是一位在時代洪流中精于計算、善于經營的工程師與創業者。他的人生軌跡，揭示了一個在東西方夾縫中求發展的先驅，如何利用一切可用資源實現抱負，其最終的結局，也折射出個人奮斗與時代結構之間深刻的矛盾。

一、赴美與創業：從謀生少年到“飛行公司”經理

1883年，馮如出生于廣東恩平一個貧苦農家。12歲時，他隨親戚遠渡重洋，前往美國舊金山謀生。這段早期經歷，是無數華工故事的縮影，也塑造了他務實堅韌的性格。他白天在工廠做工，晚上學習英文和科技知識，逐漸掌握了機械制造的技藝。

1903年，萊特兄弟成功試飛的消息震驚世界，也點燃了馮如內心的火花。但促使他將興趣轉化為行動的，是更現實的考量。1909年，他并非單槍匹馬在車庫里鼓搗，而是做了一件更具現代商業色彩的事：與同鄉黃杞、張南、譚耀能等人在美國加州奧克蘭市，共同創立了“廣東制造機器公司”，后通稱“廣東飛行器公司”。

據1909年10月當地報紙的廣告和公司文件記載，這是一家明確以股份制形式募集資金、以研制和銷售飛機為目的的企業。馮如本人是總工程師。公司的資金來源，主要是當地華僑商人。在清末“實業救國”思潮影響下，華僑社區對新技術的投資既抱有愛國熱情，也懷有商業期待。可以說，馮如事業的起點，是一個典型的、由海外華人資本支持的技術創業項目。

二、成功與抉擇：高調公關與深思熟慮的“回歸”

創業之路充滿艱辛。1909年9月21日，馮如駕駛自制的“馮如1號”飛機在奧克蘭成功飛行了約800米。次日，《舊金山呼聲報》等多家英文報紙對此進行了報道。這次成功，不僅是技術上的突破，更是一次精心策劃的公關展示。馮如主動邀請媒體和公眾觀看試飛，這與萊特兄弟早期的低調截然不同。

隨后幾年，他不斷改進飛機。1911年1月至2月，他制造的“馮如2號”飛機進行了多次更成功的公開飛行，最遠航程曾達到35公里，這引起了美國商業公司的注意，有企業向他發出了聘任邀請。然而，馮如做出了一個關鍵決定：拒絕邀請，攜飛機和設備回國。

1911年2月，他在接受《舊金山呼聲報》采訪時明確闡述了回國意圖：“我準備將我的機器和制造廠帶回中國，為我的同胞服務。” 這個決定常被解讀為純粹的愛國熱忱。但從其職業生涯的整體邏輯看，這更像是一次深思熟慮的戰略轉向。在美國，他作為華人工程師，發展存在難以逾越的“天花板”；而在百廢待興的中國，他憑借已有的技術成果和聲望，極有可能成為開創新行業的領軍人物，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和事業空間。這是一次高風險、高潛在回報的抉擇。

三、歸國與周旋：在變局中尋找“買家”

1911年初，馮如帶著兩架飛機和設備抵達香港。此時的中國，正處于辛亥革命的前夜。他首先向清政府兩廣總督張鳴岐展示了他的飛機，并獲得了贊賞，但并未獲得實質性的大規模支持。不久，武昌起義爆發，清朝覆滅。

馮如迅速轉向了新成立的廣東革命軍政府。1912年，他被任命為廣東革命軍陸軍飛機長。這是一個榮譽性的職務，他獲得的實際資源支持仍然非常有限。他的核心任務，是為新政府和公眾進行飛行表演，以展示革命政府的現代化形象和軍事實力。

從效力于清政府到效力于革命政府，馮如的快速轉向并非投機，而是一個技術專家在劇烈變動的時局中，為自己所掌握的技術尋找“買家”和“用武之地”的必然選擇。無論是哪一方，能夠為他提供繼續從事航空事業的平臺和最起碼的資源，便是他合作的對象。他的目標始終如一：讓飛機在中國飛起來，并建立起自己的事業。

四、墜落與必然：個人技藝無法填補的系統空白

1912年8月25日，為了向廣州市民和軍政要員更充分地展示飛行技術、爭取更多重視與資源，馮如在廣州燕塘進行飛行表演。據次日廣州《民生日報》等報紙現場報道，他為了展現更精湛的飛行技巧，在嘗試做一個高難度的急劇拉升動作時，飛機失速下墜。馮如身受重傷，不幸殉難，年僅29歲。

這次墜機并非簡單的意外。在飛機性能尚不穩定、安全系數不高的早期航空時代，進行劇烈特技飛行的風險極高。馮如之所以選擇冒險，深層原因在于他面臨的困境：他已獲得崇高的名譽（“中國航空第一人”），但獲得持續、穩定的國家資源投入以建立系統性的航空研發和制造體系，卻遙遙無期。他只能用一次次更驚險、更震撼的公開表演，來證明自己的價值，試圖以此撬動那遲來的、實質性的支持。這是一種試圖用個人英雄主義的技藝展示，來彌補國家層面工業基礎與系統性支持缺位的無奈努力。最終，個人的勇敢與技藝，未能抗衡早期機械的不可靠性與物理規律的冷酷。

先驅的啟示，在理想與現實之間

因此，馮如的故事遠比“天才愛國者以身殉國”的單一敘事更為厚重。他是一位清醒的實干家：懂得利用華僑資本以公司化方式創業；懂得通過媒體公關積累聲望；懂得在關鍵時刻選擇對自己長期發展更有利的戰場。

他更是一位時代夾縫中的探索者：他的技術知識來自西方，他的創業資本來自海外華人，他報效的對象是積貧積弱的祖國。他試圖將最先進的技術，移植到一片尚不具備相應工業、經濟和制度土壤的土地上。他個人的成功（造出飛機、成功飛行）證明了華人卓越的學習與工程能力；而他事業的最終未竟與個人的悲劇，則深刻揭示了，一項現代事業的生根發芽，僅靠個別先驅者的才智、勇氣甚至犧牲是遠遠不夠的，它需要的是整個社會系統在知識、資本、制度乃至觀念上的協同演進。

馮如的飛行，不僅是在挑戰地心引力，更是在挑戰那個時代沉重的結構性限制。他的身影，定格在1912年廣州的天空，成為一個民族在現代化啟程時，關于雄心、智慧、務實計算與結構性困境的永恒象征。讀懂他，我們或許能更深刻地理解，每一個宏大歷史敘事的背后，都交織著個體理性的選擇與時代無情的約束。

主要史料來源標注：

1. 馮如在美國的主要活動報道，見于1909-1912年的《舊金山呼聲報》（San Francisco Call）、《奧克蘭論壇報》（Oakland Tribune）、《舊金山考察家報》（San FranciscoExaminer）等英文報紙，這些是記錄其試飛、公司成立及言論的一手核心資料。

2. 馮如在廣州殉難的詳細過程，見于1912年8月26日至28日的廣州《民生日報》、《國事報》等中文報紙的現場新聞報道。

3. 馮如早年家世及赴美經歷，參考了民國時期編纂的《恩平縣志》及相關僑鄉文獻記載，并結合其后人口述與學者考證進行互證。

4. 關于“廣東飛行器公司”的成立、性質及股東構成，參考了1909年該公司在美刊登的章程廣告、股份文件及后世學者的相關考據研究。

5. 馮如回國后與清政府、廣東軍政府的互動，參考了當時的官方函電、公報記載及相關人物的回憶錄，需交叉比對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