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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爺征戰傷命根,侯府娶孕妻保爵位,孩兒降生后眾人皆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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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安侯府的產房內,血腥氣與參湯的濃香混在一處,幾乎令人窒息。我躺在浸透了汗水的錦被間,聽著穩婆聲嘶力竭的呼喊和老太君壓抑而急促的念佛聲。終于,一聲嘹亮的啼哭劃破了沉悶。

      “生了!生了!是個小侯爺!”

      滿室的緊張瞬間化為狂喜。然而,當那孩子被擦拭干凈,抱到燈下時,狂喜卻凝固了。抱著孩子的穩婆雙手一顫,險些失手。燭光下,老太君湊近了看,那張素來刻著“威嚴”二字的面孔,第一次出現了龜裂般的震驚。她指著嬰兒的手指劇烈地抖動著,聲音嘶啞得不成調:“這……這孩子……怎生得和侯爺幼時一模一樣?”

      三個月前,京城大理寺天牢。

      潮濕的霉味混雜著腐爛的草料氣,順著石壁的縫隙鉆進鼻腔。我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隔著一道布滿銹跡的柵欄,望著里面形容枯槁的父親。曾經的戶部侍郎,如今身著囚服,發髻散亂,眼神渾濁。

      “薇兒,你不該來的。”父親沈仲文的聲音沙啞如破鑼,“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回家去,忘了爹吧。”

      我的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手背上。“爹,女兒不孝,救不了您。”

      父親因卷入“江南科場舞弊案”被構陷入獄,主審官是與我們沈家積怨已久的政敵。樹倒猢猻散,昔日門庭若市的沈府,如今只剩我和幾個忠仆。我變賣了所有家產,卻連打點獄卒的銀子都湊不齊,更遑論撬動這通天的冤案。

      “不怪你,是爹自己……一步走錯,滿盤皆輸。”他苦笑著,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清明,“只是苦了你……你腹中還有孩兒……是我沈家的罪過啊……”

      我下意識地撫上微隆的小腹。腹中孩兒的父親,是京郊一位溫潤如玉的書生,我們曾山盟海誓,卻在我父親出事后,他便舉家遷離,杳無音訊。如今,這孩子成了我唯一的念想,也成了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個未婚先孕的罪臣之女,在這京城,連活下去都是奢望。

      就在我萬念俱灰之際,一輛極其華貴的烏木馬車停在了天牢之外。車簾掀開,走下來一位氣度雍容的老婦人。她身著暗紫色纏枝寶相花紋的錦袍,發髻上插著一支赤金點翠的鳳凰步搖,身旁簇擁著十數個仆婦。

      她是大周朝赫赫有名的定安侯府老太君。

      老太君的目光像鷹隼一樣銳利,在我身上掃過,最終停留在我那用披風勉強遮掩的腹部。她沒有多余的廢話,開門見山:“沈家丫頭,老身給你一個機會,讓你父親安度晚年,讓你和你腹中的孩子享一世富貴。你,可愿意?”

      我愣住了,不明白這天大的好事為何會砸在我頭上。

      老太君身邊的嬤嬤上前一步,低聲道:“我家侯爺,去年在北疆征戰時,為救圣上,受了重傷……傷了根本,再無子嗣可能。”

      我心頭一震。定安侯蕭晏,大周的戰神,年僅二十四歲便封侯拜將,是多少京城貴女的春閨夢里人。竟……竟遭此橫禍。

      “侯爺乃獨子,爵位不可無人繼承。”老太君的聲音冷硬如冰,“我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嫡長孫。而你,沈侍郎之女,家世清白,如今落難,最是合適。你腹中的孩子,只要是個男孩,他生下來,便是定安侯府的世子。而你,便是定安侯夫人。”

      這番話如驚雷在我耳邊炸響。讓我……帶著別人的孩子,嫁給戰神侯爺,只為給他生一個“繼承人”?這簡直是曠古奇聞,是對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天之驕子最大的羞辱。

      “這……侯爺他……他會同意嗎?”我顫聲問道。

      老太君的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他同不同意,不重要。重要的是,蕭家的百年基業,不能斷在他手上。你只需點頭或搖頭。”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我知道,我沒有選擇。為了父親,為了腹中的孩子,我只能將自己賣給這座潑天的富貴牢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屈辱與悲涼,對著老太君,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罪臣之女沈玉薇,但憑老太君吩咐。”

      踏入定安侯府的那一日,天色陰沉。朱紅色的高門緩緩打開,像一張沉默的巨口。府內亭臺樓閣,雕梁畫棟,比之皇宮也不遑多讓。然而,這份極致的奢華卻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清。下人們垂手侍立,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目光交錯間,是壓抑不住的好奇與鄙夷。

      我被直接領到了侯府最深處的一座院落——“靜思居”。這里便是蕭晏的住處。

      院中種滿了梅樹,時節未到,只有虬結的枝干在冷風中伸展,像一只只掙扎的手。我剛踏入院門,便聽到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伴隨著一聲壓抑的低吼。

      “滾!都給我滾出去!”

      幾個丫鬟驚慌失措地從書房里退出來,見到我,都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匆匆離去。我整了整衣衫,硬著頭皮,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書房內,光線昏暗。一個身著玄色錦袍的男子背對著我,坐在輪椅上。他的身形依舊挺拔,寬闊的肩膀透著武將的剛毅,只是那份靜止,讓他看起來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雄獅。

      地上,是青花瓷的碎片和一灘深褐色的藥汁。

      “我說了,滾。”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因傷痛而磨礪出的沙啞,不帶任何溫度。

      “侯爺。”我輕聲開口,福了福身子,“妾身沈玉薇,奉老太君之命……”

      他緩緩轉動輪椅,一張俊美得近乎鋒利的臉龐出現在我眼前。劍眉入鬢,鼻梁高挺,嘴唇削薄。只是那雙曾經在沙場上睥睨千軍的星眸,此刻卻盛滿了陰鷙、自嘲和……深深的絕望。他的目光像兩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刺向我,最終,落在了我高高隆起的腹部。

      那目光里,有屈辱,有憤怒,更有對我這個“證據”的刻骨厭惡。

      “呵,”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殘酷的笑意,“定安侯夫人?帶著別人的野種,來做我蕭晏的夫人?”

      “侯爺慎言。”我強忍著心頭的刺痛,挺直了脊梁,“這樁婚事,非我所愿,亦非你所愿。你我不過都是為了各取所需。侯爺需要一個兒子來繼承爵位,而我,需要侯府的庇護,讓我和我的孩子活下去。”

      我的直白似乎讓他有些意外。他瞇起眼睛,重新審視著我。那審視的目光,不再僅僅是厭惡,還多了一絲探究。

      “你倒是個明白人。”他冷冷地說,“既然是交易,那就守好你的本分。住進這侯府,你便是我名義上的妻子。安分守己地生下孩子,不要有任何不該有的癡心妄念。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眼神中的警告,比任何話語都更令人心寒。

      “妾身明白。”我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的酸澀。

      從那天起,我便住進了這靜思居的偏房。蕭晏再也沒有主動和我說過一句話。他每日把自己關在書房,或是對著滿院的枯梅發呆。我能感覺到,那份曾經支撐著他的驕傲,正在一點點被身體的殘缺和這樁荒唐的婚事所吞噬。

      老太君倒是日日派人送來各種名貴的補品,對我腹中的孩子關懷備至。府里的下人,當著我的面恭恭敬敬地稱我“夫人”,背地里卻叫我“那個帶肚子的”。那些鄙夷和流言,像無形的針,時時刻刻刺在我身上。

      我只能忍。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孩子,為了遠在天牢里的父親。我每日親自煎藥,送到蕭晏的書房門口,盡管每一次,那些藥都會被原封不動地退回。

      一日黃昏,我照例將藥碗放在門口的托盤上,正欲轉身離去,卻聽見里面傳來一陣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喘息聲。我心中一緊,猶豫片刻,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蕭晏正試圖從輪椅上站起來。他用雙臂死死撐著書桌的邊緣,額上青筋暴起,冷汗浸濕了他的鬢角。他的雙腿,卻像兩條不屬于他的木頭,無力地垂著,微微顫抖。他一次次地發力,又一次次地脫力跌坐回去。

      那雙曾經踏遍山河,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腿,如今卻連支撐他站立都做不到。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所有的暴躁和冷漠。那不是針對我,而是針對他自己無能為力的命運。

      我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日子在死水般的平靜下暗流涌動。老太君對外宣稱,我與侯爺早已私定終身,因侯爺傷重,才匆匆完婚。為了讓這個謊言顯得更真實,她甚至偽造了信物,補辦了盛大的婚禮。

      婚禮那天,我穿著鳳冠霞帔,獨自一人拜了天地。蕭晏沒有出現。整個京城都在看定安侯府的笑話,說我這個罪臣之女不知廉恥,用肚子逼婚。

      我成了全京城的談資,也成了侯府那塊欲蓋彌彰的遮羞布。

      婚后,我與蕭晏依舊分房而居,形同陌路。但他似乎對我每日送藥的行為習以為常了。雖然藥還是不喝,但至少沒有再摔過碗。

      我開始嘗試著在他常看的兵書旁邊,放一些志怪雜談,或是我自己抄錄的佛經。有時,我會在窗下的花瓶里,插上一枝從園子里折來的花。我做這些,并非心存幻想,只是覺得這靜思居太過死氣沉沉。我想讓這里,稍微有一點活人的氣息。

      他從未對這些有過任何表示。直到有一天,我送藥過去時,發現我前幾日放下的那本《搜神記》,被翻開了幾頁,頁腳有一個小小的折痕。



      我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睡得正沉,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是蕭晏的貼身小廝長風。

      “夫人,快!侯爺他……他舊傷復發了!”長風的聲音里滿是焦急。

      我披上衣服趕到主屋,一股濃烈的酒氣混雜著藥味沖入鼻腔。蕭晏臉色慘白地倒在地上,手邊是傾倒的酒壺。他蜷縮著身體,額上冷汗涔涔,牙關緊咬,發出痛苦的悶哼。

      “快去請太醫!”我立刻對長風吩咐道。

      “請了!可太醫說……侯爺這是心病,郁結于心,加上飲酒過度,才引得舊傷疼痛難忍。藥石無用,只能靠他自己熬過去……”

      看著他痛苦的樣子,我心頭一緊。北疆的傷,不僅傷了他的身體,更摧毀了他的意志。他是在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

      我蹲下身,試圖將他扶起,但他卻一把揮開我的手。“別碰我!”他低吼著,眼中滿是抗拒和赤紅的血絲。

      “蕭晏!”我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他,“你以為你這樣作踐自己,是英雄好漢嗎?你是在折磨所有關心你的人!老太君為你白了頭,滿府的將士舊部為你懸著心,你就是這樣回報他們的?”

      他似乎被我的話震住了,愣愣地看著我。

      “你以為只有你痛苦嗎?”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我爹身陷囹圄,我懷著孩子,無依無靠,被逼嫁入侯府,受盡白眼和流言。我比你更沒有退路!可我沒有倒下,因為我知道,我倒下了,我爹和我的孩子就全完了!你呢?你堂堂定安侯,大周的戰神,就這點出息嗎?”

      書房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我壓抑的哭聲和他的喘息聲。

      許久,他沙啞地開口:“你……扶我起來。”

      我擦干眼淚,和長風一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重新挪回輪椅上。我拿來熱毛巾,一點點擦去他臉上的冷汗。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疼痛,還是別的原因。

      “你說的對。”他閉上眼睛,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的頹然,“我確實……沒出息。”

      那是我第一次,從他身上感受到那層堅冰的松動。也是從那天起,他開始喝我送去的湯藥。雖然他依然沉默寡言,但我們之間的氣氛,卻不再那么劍拔弩張。

      他會默許我在他的書房里看書,甚至有一次,我正在研讀一幅北疆的行軍布防圖,他冷不丁地開口:“這處‘鷹愁澗’,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若在此設伏,當可事半功倍。”

      我驚訝地抬起頭,他卻已經別過臉去,仿佛剛才說話的不是他。

      我開始試著和他聊一些戰局和朝堂上的事。我父親雖是文官,卻也常與我談論時政。我將自己的見解說與他聽,他起初只是聽著,后來偶爾會反駁幾句。我們之間的交流,從兵法謀略開始,慢慢變得多了起來。

      我發現,拋開那層陰郁的外殼,蕭晏其實有著極為敏銳的洞察力和縝密的思維。他只是將自己封鎖了起來。而我,正在無意中,為他打開一扇小小的窗。

      秋去冬來,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離產期越來越近。侯府的氣氛也隨之愈發緊張。老太君幾乎日日都來靜思居,對著我的肚子噓寒問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寶。

      她對我的“好”,是純粹的,不帶任何感情的,一切都服務于那個即將出世的“繼承人”。這種好,讓我感到窒息。

      反倒是蕭晏,與我相處得愈發自然了。我們會在午后一同坐在廊下,他看他的兵書,我看我的雜記,偶爾說上一兩句話,竟也有了幾分尋常夫妻的溫情。

      他不再終日鎖在書房,開始在長風的幫助下,做一些復健。雖然過程痛苦而漫長,但他眼中的死寂,正在一點點被一種名為“希望”的光芒所取代。

      一天,他忽然問我:“孩子的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正在撫摸胎動的手指一僵,隨即苦澀地笑了笑:“是個書生,很溫柔,會念詩給我聽。他說過會娶我,但……也許是我看錯了人。”

      蕭晏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說話。

      “不是你的錯。”他低聲說,“是我蕭家,對不住你。”

      這是他第一次,站在我的角度,承認這樁婚事對我的不公。我的心頭涌上一股暖流,眼眶有些發熱。

      然而,平靜的日子下,危機正在悄然逼近。

      宮里傳來了消息,皇上對定安侯府這位“突然冒出來的”侯夫人很感興趣,更對這個即將出世的“嫡長孫”十分“關切”。

      皇上正值盛年,卻疑心極重。蕭晏功高蓋主,又手握兵權,本就是他心頭的一根刺。如今蕭晏傷殘,他明面上撫恤,暗地里不知多慶幸。可現在,一個“嫡長孫”的出現,意味著定安侯府的兵權和爵位將后繼有人。這絕不是皇上想看到的。

      老太君為此憂心忡忡,幾次把我叫去她的院子,反復叮囑我,一旦有人問起,必須一口咬定,我與侯爺早已情根深種,孩子是侯爺重傷昏迷前所留。

      這個謊言漏洞百出,但卻是我們唯一的說辭。

      一日,蕭晏正在院中練習站立,宮里的一位內侍總管李公公,帶著皇上的“賞賜”突然到訪。

      李公公皮笑肉不笑,目光在我肚子上打著轉:“咱家給侯爺、侯夫人道喜了。皇上聽聞侯夫人即將臨盆,龍心大悅,特賜下長命鎖一對,愿小世子福澤綿長啊。”

      說著,他遞上一個錦盒。那話里的“小世子”三個字,咬得極重。

      蕭晏面色不變,淡淡道:“有勞公公,替我謝過皇上恩典。”

      李公公卻不急著走,他繞著蕭晏的輪椅走了一圈,嘖嘖稱奇:“咱家聽說,侯爺這樁婚事,頗有些傳奇色彩。不知侯爺與夫人是何時相識的?竟能讓沈小姐這般才女,在侯爺重傷之后,依舊不離不棄,真是情深義重啊。”

      這是在盤問,在試探。

      我緊張得手心冒汗,正要按老太君教的說辭回答,蕭晏卻搶先開了口。

      他抬起頭,直視著李公公,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與夫人,相識于三年前的上元燈會。當時,本侯對夫人一見傾心。”

      他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我愣住了,我們根本……

      李公公也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蕭晏會如此坦然。

      “哦?竟有此事?咱家倒未曾聽聞。”

      “本侯的私事,何須向外人道哉?”蕭晏的語氣陡然轉冷,一股久違的殺伐之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皇上關心的,是我蕭家是否后繼有人。如今,我夫人身懷六甲,這便是我給皇上最好的交代。至于其他的,就不勞李公公費心了。”

      他直呼“本侯”,言語間已帶上了不容置喙的威嚴。李公公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只能干笑著告辭。

      危機暫時解除,我卻心亂如麻。

      “你……你為何要那么說?”我看著他,不解地問。

      他轉動輪椅,來到我面前,目光深沉地看著我。“與其用一個漏洞百出的謊言去遮掩,不如編一個更無懈可擊的故事。從今天起,你我便是三年前一見鐘情,私定終身。記住我們相遇的每一個細節,我會告訴你。”

      他開始為我編織一個完美的愛情故事,時間,地點,信物,甚至連我們說過的“情話”都一一杜撰。他的神情專注而認真,仿佛那些事真的發生過一樣。

      看著他為我、為這個家費心籌謀的樣子,我的心,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我分不清,這究竟是演戲,還是……

      他為我戴上那枚他口中杜撰的“定情信物”——一枚古樸的玉佩時,溫熱的指尖不經意地觸碰到我的頸項。我渾身一顫,他也是一僵,隨即迅速收回了手。

      空氣中,有什么東西,在悄然改變。

      臨盆的日子越來越近,我的身體也愈發沉重。靜思居的氣氛,像是拉滿的弓弦,一觸即發。老太君派來的穩婆和太醫,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院外。

      蕭晏的復健有了很大的進展。他已經可以拄著拐杖,在院子里緩慢地行走。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汗水浸透衣背,但他從未放棄。我知道,他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給即將出世的孩子,一個可以依靠的父親形象。

      這天夜里,起了風。窗外的梅樹枝椏被吹得嗚嗚作響,像鬼魅的哭泣。我腹中一陣絞痛,冷汗瞬間冒了出來。

      “要……要生了……”我抓緊了床沿,對守夜的丫鬟說。

      整個侯府瞬間被點亮。老太君第一時間趕了過來,坐鎮外堂。穩婆、丫鬟、熱水、參湯……一切都亂中有序地進行著。

      我躺在產床上,痛得幾乎要昏厥過去。意識模糊間,我仿佛看到了蕭晏的身影。他站在門外,背對著燈火,身形被拉得很長。他沒有進來,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

      “夫人,用力啊!看到頭了!”穩婆的喊聲將我的神智拉了回來。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終于聽到了那聲期待已久的啼哭。

      “哇——”

      聲音洪亮,充滿了生命力。

      “生了!生了!是個小侯爺!”

      我松了一口氣,徹底脫力地倒回床上。門外,傳來了老太君欣喜若狂的笑聲和念佛聲。

      “快!快抱出來給我看看!我的乖孫!”

      穩婆手腳麻利地將孩子擦拭干凈,用早就備好的錦被包好,滿臉堆笑地抱了出去。

      “恭喜老太君,賀喜老太君,小世子生得白白胖胖,福相得很吶!”

      我隱約聽到老太君的笑聲,她接過孩子,喜不自勝地道:“好,好!我蕭家有后了!賞!府里上下,通通有賞!”

      然而,這份喜悅并沒有持續太久。

      我聽到老太君的笑聲戛然而止。

      接著,是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許久,才傳來穩婆驚恐到變調的聲音:“老……老太君……您……您看這小世子的眉眼……這……這……”

      我心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上來。孩子……孩子出什么事了?是哪里有殘缺嗎?

      就在我心急如焚,想要掙扎起身時,一聲尖銳的、不敢置信的驚呼,從老太君的口中迸發出來。

      “天哪!這……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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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緊接著,我聽到了一個讓我如墜冰窟,渾身血液都幾乎凝固的聲音。是蕭晏的。他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門口,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震驚與茫然。

      “他……他怎么會……”

      老太君抱著嬰兒,雙手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她死死盯著嬰兒那張稚嫩的小臉,嘴唇哆嗦著,一字一句,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這孩子……這孩子的左邊眉尾,怎么會有一顆和我兒一模一樣的朱砂痣?!”

      老太君那句話,像一道驚雷,劈開了靜思居上空的沉沉夜幕。

      產房內外,所有的喧囂、喜悅、期待,都在這一瞬間凝固。空氣仿佛變成了實質的冰塊,凍結了每個人的表情和呼吸。抱著孩子的穩婆,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我掙扎著撐起半個身子,難以置信地望向門口。

      蕭晏拄著拐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廊下的燈籠光影斑駁,照在他那張向來冷峻的臉上,映出一片深不見底的錯愕。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老太君懷里的那個嬰孩身上,那眼神,比看到千軍萬馬的敵人還要震撼。



      眉尾的朱砂痣。

      那顆痣,是蕭晏獨一無二的標志。極淡,卻也極清晰。我曾在他專注看書時,無數次地瞥見過。那是他身為定安侯蕭晏的印記,如同玉璽上的刻痕,無可仿冒。

      而現在,這枚印記,竟然出現在了一個本該與他毫無血緣關系的嬰兒臉上。

      這不合情理,這違背人倫,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老太君喃喃自語,抱著孩子的手臂卻收得更緊了。她反復地、仔細地端詳著那張小臉,從眉毛到眼睛,從鼻子到嘴唇,越看,臉上的驚駭就越深。

      “像……太像了……”她失魂落魄地抬起頭,望向自己的兒子,“晏兒,你來看……這孩子,簡直就是把你小時候的模子,又重新刻了一遍……”

      蕭晏的身體劇烈地一震。他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走得異常艱難,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他走到老太君面前,低下頭,目光落在了那張熟睡的嬰兒臉上。

      當他的視線與那顆小小的朱砂痣相遇時,我看到他那素來堅如磐石的肩膀,無可抑制地顫抖了一下。

      他伸出手,指尖懸在嬰兒的臉頰上方,遲遲不敢落下。那雙在戰場上揮斥方遒、定人生死的手,此刻,竟抖得不成樣子。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他的聲音沙啞干澀,充滿了迷惘與混亂。他猛地抬起頭,兩道利劍般的目光,穿透層層人影,直直地射向床榻上的我。

      那目光里,不再是之前的冷漠或警告,而是翻江倒海般的質問和探尋。

      “沈玉薇!”他幾乎是吼出了我的名字,“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有懷疑,有審視,有驚疑不定。

      我被他吼得渾身一顫,心中更是掀起了驚濤駭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孩子的父親,那個溫潤如玉的書生,他……他怎么會和蕭晏扯上關系?難道……難道這一切都只是巧合?

      可天底下,哪有如此巧奪天工的巧合?!

      “我……我不知道……”我的聲音微弱而無力,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侯爺,我真的不知道……我告訴過你,他只是一個書生……我們相遇在城外的普陀寺……”

      “書生?什么樣的書生?!”蕭晏逼近一步,強大的壓迫感讓我幾乎無法呼吸,“他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

      我拼命地回憶著,腦子里卻一片混亂。“他……他說他姓……姓蘇,單名一個‘澈’字……他說他是來京城趕考的舉子,寄居在親戚家中……其他的,我便不知道了……”

      “蘇澈?”蕭晏咀嚼著這個名字,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茫茫的思索。這個名字,對他來說,顯然是陌生的。

      “查!”老太君的聲音在此刻響起,恢復了一貫的威嚴與果決,“把京城內外所有姓蘇名澈的舉子,都給我查個底朝天!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與我蕭家血脈,有如此不可思議的牽連!”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所有噤若寒蟬的下人,語氣森冷如冰:“今晚之事,誰要是敢泄露半個字出去,殺無赦!從現在起,對外就說,小世子降生,天降祥瑞,其樣貌酷似侯爺,乃上天對我蕭家忠烈的庇佑!”

      一樁足以顛覆侯府的驚天秘聞,在老太君的口中,瞬間變成了一場“天降祥瑞”的政治宣言。

      我看著她,心中一陣發冷。她不在乎真相,不在乎這孩子到底是誰的。她在乎的,只是這個孩子酷似蕭晏的“事實”,以及這個“事實”能給侯府帶來的巨大利益。

      有了這個“神跡”,皇上的猜忌便成了笑話。誰還敢質疑定安侯府的繼承人不是親生的?這簡直是上天蓋了印章的證明!

      蕭晏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他臉上的震驚和憤怒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復雜和深沉的情緒。他看了看那個仍在熟睡的嬰兒,又看了看我,最終,什么也沒說,轉身拄著拐杖,沉默地走進了書房,將自己與外界隔絕。

      那一夜,定安侯府燈火通明。而我,抱著這個酷似蕭晏的孩子,感受著他溫熱的體溫和均勻的呼吸,心中卻是一片冰冷的茫然。

      我的孩子,你的父親,到底是誰?

      “祥瑞”之說,如同一陣被精心操控過的風,迅速吹遍了整個京城。

      定安侯府的小世子,降生之時,眉心自帶朱砂痣,其容貌與定安侯蕭晏幼時一般無二。這樁奇聞,成了街頭巷尾、茶樓酒肆里最熱門的話題。百姓們津津樂道,說這是老天爺開眼,不忍見忠良無后,特賜麟兒。

      朝堂之上,風向也瞬間逆轉。那些原本等著看蕭家笑話的政敵,此刻都閉上了嘴。皇上聽聞此事后,沉默了許久,最終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奇也”,便派人送來了比之前更豐厚的賞賜。

      一場足以傾覆蕭家的危機,就這樣被一個嬰兒的容貌,輕而易舉地化解了。

      靜思居內,卻依舊被一層化不開的疑云籠罩。

      蕭晏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整整三天。三天后,他走了出來,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神情卻恢復了往日的冷靜,甚至比以往更加深沉。

      他來到我的床前,看著我懷里正在酣睡的嬰兒。孩子的小嘴微微動著,似乎在做什么美夢。

      “給他取個名字吧。”他忽然開口。

      我愣了一下,抬起頭看他。

      “他是你的兒子。”我輕聲說。

      “他也是我蕭家的世子。”他的語氣不容置喙,“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的兒子。蕭念之。思念的念,之乎者也的之。”

      蕭念之……

      我的心,被這個名字輕輕地刺了一下。他在思念誰?是那個與他容貌酷似的“蘇澈”嗎?

      “好。”我低下頭,掩去眼中的情緒。

      從那天起,蕭晏待念之,視若己出。他會笨拙地學著抱他,會坐在搖籃邊,一看就是半個時辰。他眼中的陰郁和暴躁,在面對這個小小的、柔軟的生命時,都化作了水一般的溫柔。

      而派出去調查“蘇澈”的人,也傳回了消息——一無所獲。京城內外,所有叫這個名字的舉子都被查了一遍,沒有一個人的樣貌、身世能對得上。那個溫潤如玉的書生,就像一個幻影,在我生命里出現,又徹底消失,只留下了一個謎一樣的孩子。

      謎團未解,我與蕭晏之間的關系,也變得微妙起來。我們不再是單純的交易伙伴,因為念之的存在,我們被一條看不見的血緣紐帶(哪怕是假的)牢牢捆綁在了一起。

      他待我,不再冷漠,卻也談不上親近。只是偶爾,當他看著我和念之時,眼神會變得異常復雜,仿佛在透過我們,看著另外一個人。

      直到念之滿月的那天晚上。

      府里大宴賓客,靜思居卻格外安靜。我哄睡了念之,正準備歇下,蕭晏卻拄著拐杖走了進來。他屏退了下人,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人。

      “我有話問你。”他坐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燭光下,他眉尾的那顆朱砂痣,與搖籃里念之臉上的如出一轍,看得我心頭發慌。

      “侯爺請問。”

      “你與那個‘蘇澈’,除了普陀寺,還在何處見過?”

      我想了想,道:“還有……在城西的‘聞香居’茶樓。我們見過幾次,他很喜歡那里的碧螺春,也喜歡聽評書先生說《前朝演義》。”

      蕭晏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頓。

      “《前朝演義》?”他的聲音有些發緊,“他……最喜歡聽哪一段?”

      “他說……他最喜歡聽‘景平之亂’那一段。他說,前朝的安王,雖為亂臣,卻也是個英雄。他很欣賞安王的謀略和風骨。”

      “哐當——”

      蕭晏手中的茶杯,應聲落地,摔得粉碎。

      他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我,眼中是滔天的震驚與……痛苦。那是一種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撕裂的表情。

      “你……你再說一遍?他欣賞誰?”

      “安王……前朝的安王……”我被他的反應嚇到了,結結巴巴地重復道。

      “不可能……不可能……”蕭晏失神地搖著頭,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是他……竟然是他……”

      “侯爺?你認識他?”我心中升起一個荒唐的念頭。

      蕭晏沒有回答我,他只是撐著桌子,掙扎著站起來,一步步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冷冽的夜風灌了進來,吹動他寬大的衣袍。

      “哥……”他對著沉沉的夜色,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帶著無盡悲傷與悔恨的呼喚。

      我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哥?

      難道……難道那個“蘇澈”,不是別人,而是……蕭晏的親哥哥?!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定安侯府三代單傳,蕭晏是唯一的獨子啊!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那一瞬間靜止了。蕭晏那一聲痛苦的“哥”,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塵封已久的,充滿了血腥與陰謀的門。

      我僵在原地,腦子里一片空白。哥哥?蕭晏怎么會有哥哥?

      他緩緩地轉過身,背對著窗外的冷月,臉龐隱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但他的聲音,卻帶著一種被徹底擊垮的破碎感。

      “我……有一個雙生的兄長。”

      一句話,石破天驚。

      “他叫蕭徹,清澈的徹。”蕭晏的聲音很低,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我們長得一模一樣,除了性子。我從小頑劣,舞刀弄槍。他卻溫潤如水,喜好詩書。眉尾那顆朱砂痣,我們兩人都有。只是,知道他存在的人,除了父母,不超過五個。”

      我的心跳得飛快,一個難以置信的輪廓,正在腦海中慢慢成型。

      “為什么?”我顫聲問,“為什么要隱瞞他的存在?”

      “因為……他是‘不祥’的。”蕭晏的嘴角扯出一抹慘淡的笑,“我們出生的時辰,沖撞了先帝的忌辰。欽天監說,雙生子同現,主君臣相疑,國祚動蕩。若要保全蕭家,必須‘舍一保一’。父親無奈,只能對外宣稱,只得一子。而我哥,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一個影子,一個不能見光的存在。”

      我倒吸一口涼氣。帝王心術,竟能殘酷至此!僅僅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批言,就要抹去一個人的存在。

      “他一直被養在京郊的別院,以‘遠房表親’的身份長大。他飽讀詩書,才華橫溢,卻永遠不能參加科舉,不能擁有自己的名字。他最喜歡研究前朝歷史,尤其推崇那位極具爭議的安王。他總說,安王的悲劇,在于生不逢時,鋒芒畢露,卻不懂藏拙。”蕭晏的聲音里,充滿了追憶。

      “那……后來呢?”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蕭晏的身體晃了晃,仿佛不堪重負。“五年前,‘景平之亂’余黨在江南復起,父親奉命南下清剿。當時,我年少氣盛,一心想建功立業,便偷偷跟了去。我哥……他擔心我,也悄悄跟了上來。”

      “在一次追擊亂黨的過程中,我中了埋伏,被圍困在鷹愁澗。是他,我哥他……穿著和我一樣的衣服,引開了大部分追兵,讓我得以脫身。等我帶著援兵殺回去的時候……只找到了他那件被鮮血浸透,還有數個箭孔的外袍。”

      蕭晏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順著他剛毅的臉頰,無聲地滑落。

      “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我也以為他死了。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他一拳砸在窗欞上,指節處瞬間血肉模糊,“這五年來,我拼命地在戰場上殺敵,我想用軍功去洗刷我的罪孽,去告慰他的在天之靈。我甚至不敢去想,他臨死前,是何等的絕望……”

      真相,終于在這一刻,以最殘酷的方式,呈現在我面前。

      蘇澈……蕭徹……

      那個溫柔的書生,那個與我山盟海誓的人,竟然就是蕭晏那個被家族、被命運拋棄,被所有人都認為已經死去的雙生兄長!

      他沒有死!他只是換了一個身份,像他最欣賞的安王一樣,選擇“藏拙”,選擇做一個普通的書生,在暗中活著。

      他在普陀寺與我相遇,在聞香居與我談論歷史,他從未告訴過我他的真實身份。或許,他只是想擁有一段真正屬于自己的人生,一段不被“影子”身份所束縛的愛情。

      而我,懷上了他的孩子。在他得知我父親出事,沈家傾覆之后,他選擇了消失。不是拋棄,而是保護!他知道,以他“見不得光”的身份,根本無法庇護我母子。一旦暴露,只會給我們帶來滅頂之災。

      而命運,卻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我,竟然陰差陽錯地,帶著他的孩子,嫁給了他的親弟弟!

      而這個孩子,念之,更是完美地繼承了他們兄弟倆共同的印記——那顆眉尾的朱砂痣。

      “所以……”我看著蕭晏,聲音哽咽,“念之……是你的親侄子。”

      蕭晏緩緩睜開眼,赤紅的眼眶里,是失而復得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痛苦。“是……他是大哥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

      他走到搖籃邊,小心翼翼地抱起念之。這一次,他的動作不再生疏。他將孩子緊緊地摟在懷里,仿佛要將這五年來的思念、悔恨與虧欠,全部補償在這個小小的身體上。

      “哥,你放心。”他對著懷里的嬰兒,立下血誓,“從今以后,他就是我蕭晏的親生兒子。我會把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給他。我會替你,守護好他。”

      看著他們父子(叔侄)相擁的畫面,我淚流滿面。這一刻,我終于明白,我與蕭晏,與這個侯府的命運,早已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緊緊地纏繞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割。

      真相大白之后,靜思居內那層看不見的冰墻,徹底融化了。

      蕭晏不再將自己封閉起來。他開始真正地接納我,接納念之。我們之間,有了一種超越了愛情,更為復雜和深沉的聯結——我們是親人,是守護同一個秘密的盟友。

      他將蕭徹的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包括蕭徹幼時最喜歡的零食,最討厭的功課,以及他寫下的那些從未示人的詩稿。他把書房里一個上鎖的暗格打開,里面珍藏著的全是屬于“蕭徹”的東西。

      “這些,以后都由你來保管。”他將一個紫檀木的盒子交到我手上,“你是他唯一愛過的女人,也是念之的母親。這些,理應屬于你。”

      我打開盒子,里面是一疊泛黃的信紙,還有一支他貼身佩戴的玉笛。我拿起信紙,上面是熟悉的,清雋有力的字跡。

      “……遇薇卿,方知浮生之幸。然身如飄萍,命似浮云,不敢以奢望誤佳人。唯愿卿安樂,歲歲無憂……”

      寥寥數語,道盡了他所有的愛與無奈。我的眼淚,再次打濕了信紙。

      蕭晏默默地站在一旁,沒有打擾我。等我情緒稍定,他才沉聲說道:“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沉湎于過去,而是保護好未來。”

      我明白他的意思。念之的存在,對蕭家是“祥瑞”,對皇上,卻是一根新的,更尖銳的刺。一個“天賜”的繼承人,比一個傷殘的將軍,威脅更大。皇上之所以按兵不動,只是因為他找不到任何破綻。

      “他會查的。”蕭晏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一定會想盡辦法,證明念之不是我的兒子。而我們,必須讓他永遠也查不到。”

      “那……大哥他……”我擔憂地問。蕭徹還活著,這是一個巨大的隱患。一旦他被找到,所有的一切都會瞬間崩塌。

      “我相信大哥。”蕭晏的語氣異常堅定,“他當年能金蟬脫殼,騙過所有人,現在就一定能繼續隱藏下去。他選擇消失,就是為了不拖累我們。我們能為他做的,就是守護好他的血脈,讓念之平安長大。”

      為了讓“祥瑞”之說更加深入人心,也為了更好地保護念之,蕭晏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他開始以驚人的毅力,進行著堪稱殘酷的復健。他摒棄了拐杖,每日在院中練習行走。從最初的步履蹣跚,到后來的日行百步。他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衫,舊傷的疼痛讓他臉色發白,但他從未停下。

      府里的下人,從最初的震驚,到后來的敬佩。定安侯府那股沉寂已久的血性與剛猛,似乎隨著蕭晏每一步堅實的腳印,重新被喚醒了。

      短短兩個月,他竟然奇跡般地恢復了行走能力。雖然還不能像常人一樣奔跑,但站立行走,已然無礙。

      “定安侯不僅喜得麟兒,舊傷也奇跡般地康復了!”

      這個消息,比“祥瑞”之說更具爆炸性,再次震動了整個京城。人們都說,這是上天對蕭家的雙重庇佑。

      只有我知道,這世上哪有什么奇跡。有的,只是一個男人,為了守護親人,與命運抗爭的,鋼鐵般的意志。

      在念之百日宴那天,蕭晏親自抱著他,出現在了所有賓客面前。他身姿挺拔,氣度沉凝,那股屬于戰神的氣場,再次回到了他身上。

      皇上也親臨了。

      他看著精神矍鑠的蕭晏,又看了看他懷里那個粉雕玉琢的嬰兒,臉上帶著莫測的笑容。“愛卿真是好福氣。不但傷勢痊愈,還有了這么一個酷似你的孩兒。真是羨煞朕也。”

      “托皇上洪福。”蕭晏不卑不亢地回答,“念之頑劣,沖撞了圣駕。”

      皇上笑了笑,從身旁太監手中,拿過一個撥浪鼓,遞到念之面前。“來,小家伙,讓皇伯伯抱抱。”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蕭晏的身體也有一瞬間的僵硬,但還是順從地將孩子遞了過去。

      皇上抱著念之,狀似無意地撥弄著他的小臉小手,目光,卻像淬了毒的針,在孩子身上每一寸肌膚上搜尋。他在找,找一個可以推翻“祥瑞”的證據。

      念之似乎感覺到了那份不懷好意的審視,小嘴一撇,“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小手胡亂揮舞,正好打在了皇上的臉上。

      皇上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滿堂賓客,噤若寒蟬。

      空氣在瞬間凝固,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毆打天子,哪怕只是一個無知的嬰兒,也足以成為滔天大罪。

      我嚇得臉色慘白,幾乎要癱軟在地。

      蕭晏卻在第一時間跪了下來,聲音沉穩,不帶一絲慌亂:“犬子無知,驚擾圣駕,臣罪該萬死!”

      他沒有為孩子辯解,而是直接將所有罪責攬到了自己身上。

      皇上抱著哇哇大哭的念之,臉頰上有一道淺淺的紅痕。他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沉的,帝王獨有的威壓。他沒有看跪在地上的蕭晏,只是低頭盯著懷里的孩子。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龍顏大怒,蕭家在劫難逃之時,皇上卻忽然笑了。

      他朗聲大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大廳里回蕩,顯得格外突兀。“哈哈哈哈!好!好一個定安侯府的麒麟兒!果然有其父之風,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膽魄!”

      他一邊笑,一邊將孩子交還給蕭晏,甚至還親昵地拍了拍念之的背。“不哭了,不哭了。皇伯伯不怪你。你這一巴掌,倒是把朕給打醒了。”

      眾人皆是不解,面面相覷。

      皇上直視著蕭晏,目光深邃如海。“蕭愛卿,你可知,朕今日為何而來?”

      “臣愚鈍。”

      “朕來,是想親眼看看,這所謂的‘祥瑞’,是真是假。”皇上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朕也曾懷疑,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蕭晏的背脊挺得筆直,沒有說話。

      “但現在,朕信了。”皇上話鋒一轉,指著念之,對滿堂賓客說道:“這孩子,眉眼像蕭卿,脾氣更像蕭卿!都是一般的又臭又硬,敢跟朕叫板!若不是親生的,如何能像到這般地步?!”

      他頓了頓,環視四周,語氣變得威嚴無比:“從今日起,誰若再敢妄議定安侯府世子的血脈,便是質疑上天的旨意,便是與我大周朝的國運為敵!朕,決不輕饒!”

      一番話,擲地有聲,徹底給這場風波,畫上了一個句號。

      一場滅頂之災,竟被一個嬰兒的啼哭和一巴掌,消弭于無形。皇上用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親手為這個“祥瑞”蓋上了最終的印章。他選擇相信,或者說,他選擇讓所有人都相信。因為,一個被“上天庇佑”的忠臣,遠比一個讓君王產生猜忌的功臣,更有利于穩固他的統治。

      這是帝王心術的極致。他將一場潛在的危機,轉化成了一場彰顯自己“仁德”與“天命所歸”的政治秀。

      宴會結束后,靜思居內。

      我抱著熟睡的念之,仍心有余悸。蕭晏為我倒了一杯熱茶,遞到我手中。

      “過去了。”他說。

      “我以為……”

      “你以為皇上會降罪?”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看透世事的滄桑,“他不會。因為他今天來,本就不是為了降罪,而是為了‘收服’。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臺階,讓他可以名正言順地繼續信任我,任用我。念之的那一巴掌,恰好給了他這個臺階。”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不僅是戰神,更是一個洞悉人心的智者。

      “那……大哥他……”

      “他會很欣慰的。”蕭晏走到我身邊,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念之的臉頰。他的動作,充滿了憐愛。

      “玉薇,”他忽然叫我的名字,語氣鄭重,“謝謝你。謝謝你把他帶到我身邊。”

      我搖了搖頭,眼眶濕潤:“該說謝謝的是我。謝謝你,給了我們母子一個家。”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寬大而溫暖,布滿了練武留下的厚繭。“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永遠都是。”

      四目相對,我們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種超越了最初交易的,相濡以沫的溫情。我們或許沒有驚天動地的愛情,卻有著共同守護的秘密,共同撫育的親人,和共同面對未來的決心。這份感情,比任何風花雪月都來得更加堅實。

      窗外,月光如水,灑在院中的梅樹上。不知何時,那些枯寂的枝干上,已經悄然綻放出了點點寒梅。疏影橫斜,暗香浮動。

      這個冬天,似乎沒有那么冷了。

      史書,常由勝利者與當權者書寫。一筆之下,可令忠臣變亂黨,亦可令秘辛成祥瑞。《大周野史·定安侯列傳》載:“侯重傷無子,其妻沈氏感天而孕,誕下一子,眉有朱痣,酷肖侯。帝聞之,嘆曰:‘此天佑我大周忠良也。’遂恩寵愈隆。”

      寥寥數語,掩蓋了多少權謀、血淚與無奈。后人讀史,只見“天降祥瑞”的傳奇,卻不知在那朱紅高墻之內,一個被抹去的“影子”,一個被犧牲的女子,和一個在隱忍中扛起整個家族的男人,如何用他們的命運,共同編織了這一個看似完美的謊言。

      所謂的傳奇,或許并非神跡,而是在絕境之中,人性的堅韌、守護的決心與命運的偶然,共同譜寫的一曲悲欣交集的挽歌。而真相,早已湮沒在歷史的長河里,只留下那段供后人評說的,亦真亦幻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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