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皇帝想做好事也會變成壞事？

大清道光年間，北京城有一種裁縫店專門負責把新衣服“做舊”。新衣服做舊也很有學問，因為新衣服畢竟是新衣服，如果裁縫的手藝不高，能看出來是新衣服故意“做舊”的，而高水平的裁縫就能把衣服做起來像是“自然變舊”。當然，把新衣服做舊也是要收錢的，價格也不低。

為什么好好的新衣服要做舊？因為萬歲爺道光皇帝崇尚節儉、不喜歡大臣們鋪張浪費。看到誰一件朝服穿了好幾年甚至十幾年，補丁摞補丁，道光帝就非常贊許。而被皇帝贊許的人往往前途無量。如果道光帝看到誰整天穿新衣服，就會認為他鋪張浪費，討厭他，那他的前途大概就不妙了。這種情況下，出現“大臣們不敢穿新朝服，哪怕做了新的朝服也得拿去做舊”的現象也就不足為怪了。

于是就出現了一個很詭異的結果：崇尚節儉本來是好事兒，但道光帝的崇尚節儉卻產生了鋪張浪費的后果。本來大臣們做一件新朝服穿上就可以了，現在做了新朝服以后還得多花一筆錢去“做舊”，這算不算造成浪費？

道光帝這樣的案例在歷史上并非孤例。比如明朝有皇帝鼓勵大臣們直言敢諫，那大臣們當然就會選擇投皇帝所好。畢竟皇帝喜歡什么，你按照皇帝的喜好去表現，你才有更好的前途；如果你老是觸皇帝的逆鱗，說話做事總是不符合皇帝的希望，你的下場不會好。所以明朝的很多大臣都紛紛表現出“直言敢諫”起來。但是大臣們都不傻，他們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是不敢直言敢諫的，因為原則性問題說錯了、跟皇帝不一致，可能導致被殺頭，所以他們的直言敢諫都表現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者道德文章之類很務虛的話題上。在這類話題上大明臣子大膽說話甚至頂撞皇帝，反正說錯了也不會被殺頭，還留下了一個直言敢諫的印象，何樂而不為？于是大明朝的大臣們就陷入了“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扯皮、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不敢觸及”這樣一個怪圈，大明朝就在朝堂大臣們的爭爭吵吵中謝幕了。

大明皇帝鼓勵臣子直言敢諫，本意是想讓臣子們向皇帝反映社會的真相和臣子們內心的真實想法，但卻起到了相反的結果。在這一點上，大明皇帝的遭遇跟道光皇帝崇尚節儉卻導致了鋪張浪費的結果其實沒有什么兩樣。

為什么皇帝明明想做好事、想為了國家好，卻偏偏起到了相反的結果呢？

最根本的原因是皇帝的權力是至高無上、不受制約的。古語說“伴君如伴虎”，皇帝不高興了隨時可以殺人，當然皇帝一高興了也隨時可以讓一個人官運亨通、榮華富貴。說到底，皇帝也是人，也有喜怒哀樂，也有個人厭惡和喜好的東西。這種情況下，一個理性的大臣或者宮中的宮女、太監、妃嬪，他們在面對皇帝的時候第一個要做的就是讓皇帝高興而不能讓皇帝不高興。

皇帝的確鼓勵大臣們告訴他社會的真相。但事實就是，社會上有些真相皇帝聽了以后會感覺很開心但有些真相皇帝聽了以后會感覺很不高興。同樣是向皇帝說真相，聰明的人肯定會選擇向皇帝說那些皇帝聽了以后會高興的真相，至于那些皇帝聽了以后會不高興的真相，那留給別人去說吧。當大家都這樣想，皇帝就聽不到那些可能會惹他不高興的真相了。結局必然是皇帝認為社會運行良好、百姓安居樂業、經濟欣欣向榮。社會上不好的一面皇帝根本就看不到，哪怕他真的發自內心關心民間疾苦。

有人說，皇帝如果真的關心民間疾苦，親自到民間探訪一下不就能知道老百姓到底過得怎么樣了嗎？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事實上“皇帝深入民間真實體驗民間疾苦”這種事情是很難實現的。

皇帝是一國之君，如果皇帝的安全出了問題，那可是國家的大事、任何人都承受不起這種風險。如果皇帝去探望某處的民間疾苦，哪怕從保證皇帝人身安全的角度講，地方官員也肯定要先做好安排。不然皇帝如果在某位官員的地盤上出了事，那位官員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的。

既然皇帝出行之前地方官一定要先做好安排，那皇帝肯定就看不到民間疾苦的真相了。皇帝視察基層，如果要去老百姓家探望，官員一定會把皇帝引薦到被地方官員挑選出來的老百姓家里。被皇帝作為樣本視察的老百姓，家里的經濟條件肯定不會差。為了接見皇帝，地方官肯定也會對這家將來會被皇帝探訪的老百姓進行多次彩排，演練當皇帝到來以后該怎么說、怎么做，做到萬無一失。之后，皇帝來了。這家老百姓見了皇帝肯定會說“生活很好”、“慶幸自己生在道光朝的盛世”這樣的好話。這家老百姓絕不敢亂說話，因為他按照地方官的指示去做會有很多好處，如果他亂說話不給地方官面子他的下場會很凄慘。這種情況下，老百姓說自己過得好，皇帝聽了也高興，官員的前途也有保證，大家皆大歡喜。

那有人可能會說，既然皇帝真想視察民間疾苦，事先向官員打招呼肯定不行，因為官員會事先做出安排讓皇帝看不到真相，那皇帝微服私訪行不行？

電視劇里面有康熙微服私訪、乾隆微服私訪、同治皇帝微服出宮逛窯子，但事實上，在真實的大清歷史中，皇帝微服私訪這種事根本就沒有真實發生過。

原因還是皇帝的身份太重要了。皇帝的安全出了任何問題都會對帝國造成重大影響，任何人都承擔不起這個風險。皇帝平時有很多侍衛保護著，仍然都會面臨風險，比如道光帝的父親嘉慶帝當年就差點被一個叫陳德的廚子刺殺。如果皇帝孤身一人或者只帶三五個隨從去民間私訪，那風險真的太大了。所以，哪怕皇帝執意要去微服私訪，不通知任何官員搞“突然襲擊”，他身邊的太監也一定會想辦法告訴皇太后、皇后以及朝廷重臣等能在皇帝跟前說上話的人，讓他們勸阻皇帝不要去微服私訪，要保重萬金之軀。皇帝身邊的貼身太監一定會這樣做，因為他如果敢不這樣做，將來皇帝微服出宮在外面出了任何問題，這位太監的下場一定會很慘。皇帝的貼身太監絕不敢冒這種險。如果皇帝不聽，還是執意要去微服私訪怎么辦？這個時候太監當然不敢違逆皇帝的意見，也不會再勸他不要去，而是問皇上準備訪問哪里、怎么訪這些細節，之后，太監會把得到的這些信息飛報出宮告訴朝廷重臣和皇帝要去的地方的官員，讓他們提前做好準備，目的還是為了保證皇帝的安全。這樣，當皇帝真的微服出宮，他以為他看到的是真相，但其實他看到的仍然是官員們想讓他看到的真相，仍然是百姓安居樂業、朝野歌舞升平的盛世。

所以古代的皇帝是會完全被關進官員們精心編織的“信息繭房”里面的。這樣一想，皇帝其實也很可憐。雖然他高高在上，對任何人都有生殺予奪的權力，但他的眼睛是被蒙蔽的，他看不到真相，他能看到的只是整個官僚機器想讓他看到的真相。

哪怕進入資訊發達的時代，皇帝仍然看不到真相。洪憲皇帝袁世凱生活的年代，資訊已經很發達，民間有很多份報紙，但袁世凱的大兒子袁克定就給袁世凱做了一份“特供”給袁世凱本人的《順天時報》。袁世凱只能看到專門給他看的信息，他也看不到真相。

再往后，哪怕21世紀的今天資訊已經相當發達但皇帝也仍然會被關進“信息繭房”。雖然俄羅斯總統不是皇帝，但是當今社會真正的皇帝已經很難找，這里暫且把俄羅斯總統當成皇帝來舉個例子。我們看看今天的俄烏戰場，明明俄軍沒有攻下波克羅夫斯克、沒有攻下庫皮揚斯克但俄羅斯總統就是能收到前線高級將領傳給他的“攻下波克羅夫斯克、攻下庫皮揚斯克”的戰報。

資訊技術發達是一個中性的東西。咨詢技術發達了，皇帝了解信息的能力變強了，但臣子們利用技術保證讓皇上看到“皇上會高興的信息”的手段也發達了。這是一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問題。因為技術在變，但人性基本不變。在這方面，皇帝本人哪怕再聰明，但他面對的是一群人，可以說皇帝毫無勝算。

為什么皇帝一定會被關進“信息繭房”？首先是因為皇帝的權力不受約束同時皇帝又是一個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的大活人。這就注定了臣子們只敢投皇帝所好，說話做事讓皇帝高興而不能惹皇帝不高興。這種情況下臣子們一定會努力研究皇帝這個人，比如他喜歡吃什么穿什么，喜歡聽到什么樣的消息，他的審美是什么樣的，臣子們都會研究，而且是努力研究。其次是因為皇帝的任期不受制約，基本都是終身制的，在位時間很長，比如道光帝在位時間就長達30年。這就讓臣子們有足夠長的時間把皇帝的性格研究透徹。等臣子們把皇帝的性格研究透徹以后，雖然皇帝的權力仍然是至高無上的，但臣子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總是說皇帝會高興的話、做皇帝會高興的事”，讓皇帝容顏大悅，從皇帝那里得到財富和地位。這個時候，某種程度上講，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皇帝反而成了大臣們手中的玩物。

道光帝的爺爺乾隆皇帝是一個水平很高的皇帝，他就懂得維持“天威難測”讓臣子們摸不透他。這樣，他就不會陷入信息繭房。但乾隆皇帝再英明神武他也是個凡人，隨著他年老了，他駕馭臣子的能力在下降。同時，乾隆帝在位長達60年，實際掌權長達65年，這么長的時間，足夠臣子們把他研究透。到最后，乾隆這么精明的皇帝也還是被和珅等人忽悠蒙蔽，大清江山開始不穩。

皇帝要想解決“不被關進信息繭房”的問題，出路也就是兩個。第一個，讓皇權受到制約。當皇權不是至高無上而是要依法行使權力，那臣子們就不會畏懼皇帝。既然不怕皇帝，臣子們就敢跟皇帝說真話，那皇帝就能了解到真相。第二個就是任期問題。因為只要皇帝的任期足夠長，對臣子們來講，就越有足夠的時間把皇帝研究透徹，把皇帝這個“權力的怪物”馴服成自己的玩物。如果皇帝只干四五年、八九年，臣子們就沒有足夠長的時間來把皇帝研究透，就很難做到“投皇帝所好、精準迎合皇帝”，這種情況下，為了避免犯下“欺君之罪，。他們也不敢輕易欺騙皇帝，也只能告訴皇帝真相。

總結一下就是“王在法下、任期有限”，這是皇帝避免被臣子們關進信息繭房的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