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惡意退保”到“買斷人傷” 公安部案例揭露保險黑灰產運作

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 林漢垚

“6個月，1500余起案件，涉案金額近300億元。”

近日，公安部與國家金融監管總局在2025年歲末聯合交出金融領域“打黑”成績單，兩部門召開發布會，通報了今年下半年開展的金融領域“黑灰產”違法犯罪集群打擊行動成果。

今年6月至11月，為期6個月的金融領域“黑灰產”違法犯罪集群打擊中，全國公安經偵部門先后組織發起集群打擊近60次，共立案查處金融領域“黑灰產”犯罪案件1500余起，打掉職業化犯罪團伙200余個，涉案金額累計近300億元。

在公布的十大典型案例中，保險領域的欺詐案件尤為引人注目。不同于傳統的個人偶發性騙保，此次曝光的案件呈現出極高的組織化、專業化特征——從利用“基本法”漏洞套取傭金的“惡意退保”，到勾結鑒定機構買斷理賠權的“人傷黃牛”，保險黑灰產已異化為一個分工嚴密的龐大生意。

保險“黑灰產”逐步產業化

長期以來，保險行業的黑灰產治理面臨著“入罪難、定性難”的困境。以往，對于利用投訴漏洞進行的“惡意退保”或“代理維權”，往往止步于行政調解或民事糾紛層面，難以觸及刑法紅線。然而，隨著黑產規模的指數級增長及其運作模式的異化，保險黑灰產治理也步入了“行刑銜接”深水區。

“金融領域‘黑灰產’已形成一套完整的產業鏈條，包括虛假廣告投放、提供‘對抗’教程、定制統一話術、偽造虛假證明、代為談判協商等環節。”公安部經濟犯罪偵查局局長華列兵在發布會上指出，當前的黑灰產從業人員呈現出高度職業化的特征，部分律師等專業人員在利益驅使下加入其中，利用專業知識對不法行為推波助瀾。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此前曾調查報道，目前社交媒體上不僅存在著大量“代理退保”的黑灰產，甚至還出現了某平臺退保引流獲客拆解等如何從事黑灰產的教程。

面對這一態勢，單純的行業自律與行政監管已難以有效遏制。國家金融監管總局稽查局局長邢桂君在總結打擊成效時強調，監管模式已從“分兵作戰”轉向“齊抓共管”，以更加健全的機制推行行刑銜接工作。

數據顯示，截至11月末，國家金融監管總局系統向公安機關移交線索4500余筆，涉及金額超210億元；指導督促金融機構報案1700余起，涉及金額超170億元。上海、重慶、浙江、江蘇四家金融監管局和當地公安機關創新“監管+公安”執法協作機制，在線索研判、調查取證、罪名適用等方面進行了深度整合。

據了解，公安機關在打擊金融領域的“黑灰產”違法犯罪工作中存在行為辨識難、性質認定難、信息追蹤難“三大難點”。但從發布會通報的案例來看，上述難點正被逐一攻克。

華列兵表示，公安機關通過強化類案研究，明確認定標準；深化技術應用，構筑智能防線；構建協同體系，壓實各方責任；加強普及宣傳，提升公眾素養等舉措提高打擊金融領域“黑灰產”違法犯罪效果。

惡意退保涉嫌合同詐騙

在本次公布的典型案例中，上海警方偵破的“師某等人涉嫌合同詐騙案”撕開了保險傭金套利黑幕的一角。

2022年3月以來，犯罪嫌疑人師某與北京某保險代理公司簽訂經營協議，隨后，師某伙同他人在全國各地尋找出資人，利用沒有實際投保意圖的投保人和掛名業務員，構建了一個看似合法的投保閉環。

該團伙的操作邏輯精準利用了保險產品的傭金制度漏洞：通過墊資投保，獲取首年高額傭金及獎勵，一年后實施惡意退保。由于部分保險產品的首年傭金加上各類方案獎勵甚至高于首年保費，這種“長險短做”的模式演變成一種資本套利游戲。據通報，師某團伙以此方式騙取受害企業投保返傭高達400余萬元。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創新與風險管理研究中心副主任龍格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分析，重疾險、長期壽險、車險和年金險等產品高傭金的初衷是覆蓋銷售成本、激勵代理人推廣復雜產品，但“前高后低”的傭金結構導致營銷員短期行為、虛假增員及“退保套利”頻發。

事實上，針對此類亂象，監管早有防范。2024年3月1日正式施行的《保險銷售行為管理辦法》明確劃定了銷售紅線，任何機構、組織或者個人不得違法違規開展保險退保業務推介、咨詢、代辦等活動，誘導投保人退保、擾亂保險市場秩序。

然而，在巨大的利益誘惑下，黑產團伙依然試圖通過偽造證據、惡意投訴等手段對抗監管。

據了解，師某案并非孤例，在“代理退保”的黑灰產業鏈中，不法分子往往打著“全額退保”的旗號，誘騙消費者提供身份證、銀行卡及保單信息，隨后捏造保險機構違規銷售的證據，向監管部門發起惡意投訴。

師某案的查處，向市場傳遞了一個清晰的信號。利用保險傭金機制進行的套利行為，以及通過偽造證據進行的惡意退保，不再是單純的民事違約，而是涉嫌合同詐騙的刑事犯罪。

“人傷黃牛”買斷人傷

如果說“惡意退保”是利用了保險產品的規則漏洞，那么涉及車險人傷賠付的“人傷黃牛”黑產，則是對司法鑒定公信力與理賠程序的直接侵蝕。

“人傷黃牛”是一群打著“快速索賠”“高額賠付”幌子的非法代理中介，“人傷黃牛”往往徘徊于各家醫院，誘導交通事故、工傷的傷者委托其代理人身傷害賠償案件，實則收取高額代理費，通過虛構傷情、偽造證據等手段騙取保險金或賠償款，致使金融消費者遭受財產損失。

在此次公布的十大典型案例中，河南商丘、周口公安機關偵辦的“李某某等人涉嫌保險詐騙案”中，以李某某為首的犯罪團伙以律師事務所名義，在各家醫院尋找交通事故傷者，以“提高傷殘等級、獲取更多賠償”為誘餌，誘騙交通事故傷者簽訂《事故理賠代理協議》。

該模式的核心在于“買斷”與“偽造”。一旦獲取代理權，黑產團伙便通過“買斷人傷”或“協商分成”的方式，實質性掌控理賠流程。

為了擴大利潤空間，他們必須在賠付金額上做文章。據案情通報，該團伙內部分工明確，在傷殘鑒定時，“人傷黃牛”勾結鑒定人員，指導傷者偽裝傷情以達到虛增傷殘等級的目的。甚至在傷者復查時，犯罪團伙買通個別醫生出具虛假醫學證明，鑒定機構以此出具虛假傷殘鑒定意見書。

正如華列兵在發布會上所指出的，此類犯罪運作模式已高度產業化，形成了包括偽造證明、定制話術、虛假廣告投放的完整鏈條。據統計，“李某某等人涉嫌保險詐騙案”中，該犯罪團伙騙取多家保險公司理賠資金累計逾億元。

進一步提升行刑銜接質效

打擊僅僅是手段，治理才是最終目的。面對金融領域“黑灰產”違法犯罪，監管部門與金融機構正在反思：為何黑灰產能夠屢屢得手？答案指向了內控防線的失守與風險管理能力的滯后。

“當前，金融領域的‘黑灰產’已經演變為借助高科技手段批量化、智能化、產業化造假，傳統風控模式難以有效識別和應對。” 國家金融監管總局稽查局局長邢桂君在發布會上坦言。

他強調，治理金融領域黑灰產既需要司法機關各行業主管部門持續加大司法執法協作、綜合施策，更需要金融機構堅定扛牢全面風險管理，特別是內控合規管理的主體責任，筑牢風險屏障。

邢桂君表示，各金融機構要牢固樹立和踐行正確的政績觀，傳承和發展鐵賬本、鐵算盤、鐵規章“三鐵”內控管理準則，持續健全完善全面風險管理體系，努力使風險管理走在市場曲線前面。

此外，監管部門明確要求，金融機構要規范合作機構管理，加強第三方合作機構資質審核和日常監督管理；核心服務功能不得外包，從而斬斷“黑灰產”獲利渠道。

展望2026年，邢桂君表示，國家金融監管總局持續加大對非法貸款中介、非法代理維權等重點領域的打擊力度，保持“公安+監管”聯合執法高壓態勢；強化與市場監管、司法部門等行業主管部門的溝通聯動，發揮跨部門執法乘數效應，著力推動金融領域“黑灰產”綜合治理；研究制定有關違法犯罪行為的證據移送標準，進一步提升行刑銜接質效。同時，與相關部門開展聯合調研，對金融犯罪相關制度進行專題研究，提出立法建議，共同推動健全金融法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