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商業札記｜觀察家

這些點滴，記錄的不是“成功”和失敗，是商業世界中的“行之于途而應于心”，歡欣地接納意外，與變革一起沉浮。

文｜何伊凡

編輯｜鐘云華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這個年頭歲尾，通過各種AI工具就可以生成富有洞察力的總結與預測，而我準備將視野從宏大敘事拉回一年中見過的人，走過的路，讀過的書。畢竟，我們永遠需要與真實世界保持有溫度的鏈接。

一個人的學習有三種“悟”：被一句話、一個故事、一個場景點醒是“頓悟”；通過閱讀、上課、思考等形式可以獲得“解悟”；在事上磨煉、交互印證才能“證悟”。以下小敘事，是我對三“悟”融合的嘗試。

商界大新聞往往出現在春節期間，1月，DeepSeek-R1刷屏。它在更低成本與開源生態基礎上，多個關鍵任務都展現出與國際頂尖閉源模型相當甚至更優的性能。朋友圈里看到有基礎模型公司的創始人，緊急停止休假，研究基座大模型市場與Scaling Law（擴展定律）是否會被顛覆。

模型公司中科聞歌董事長王磊告訴我，DeepSeek沖擊可以總結為中文理解效果、技術創新性、成本降低、AI生態貢獻這4個方面。他預言這將極大推動全球AI市場應用落地和產業化進程。中國市場龐大，甚至會孕育出一批類似互聯網時代巨頭的AI平臺型和應用型企業。

2月，與陸正耀有個非正式見面。從神州租車到神州優車，再到瑞幸咖啡，這位福建企業家曾多次締造傳奇。2020年瑞幸咖啡被曝出虛構交易后，他被迫離開了自己創建的公司。不過他身上有股打不死的小強精神，再創業的趣小面和舌尖英雄等項目失敗后，總算通過庫迪咖啡站穩腳跟。

當時《哪吒2之魔童鬧海》剛成為中國電影史首部票房破百億的電影，老陸有個與眾不同的視角，他說每一個不走尋常路的創業者都曾以為自己是申公豹，但最后往往發現自己是土撥鼠。我想他或許是指，前者是有弧光的悲劇性奮斗者，后者是沉默的犧牲者。

3月，兩會前與全國人大代表、58同城創始人姚勁波見面。今年恰是58創業20周年，姚勁波過去幾年略有失意。2020年三季度58同城從美股退市，本來準備推進業務分拆+回歸上市，但旗下房產交易平臺安居客到2025年底還未能通過港交所聆訊，家庭服務平臺天鵝到家上市計劃也多次擱置。快狗打車雖然在2022年上市，也連年虧損，到2024年底市值大幅縮水，僅剩不到3億港元。

他總是顯得波瀾不驚，只有當談到AI，這個“i人”才興奮起來。他感覺大模型發展狀態特別像2000年的互聯網，而且更快。他要做的，就是讓公司所有人擁有AI素養，推動組織進入“備戰狀態”。雖然是互聯網老兵，但他現在覺得“互聯網人沒有什么了不起，因為互聯網是上一代的東西，已經out（過時）了。（現在）企業的創新方向、企業能力和投入方向都要向AI延伸”。

4月，聽楊元慶講了對Agent（智能體）的看法。聯想集團創立于1984年，作為曾經的“少帥”，楊元慶如今也已61歲。他對時間有特殊的劃分方式，認為每經過十年，聯想就會進行一次再創業。2025年不是公司的“第四十一年”，而是第五個十年的“第一年”，將正式開啟“第五次創業”，未來十年要錨定在混合式AI能力之上。他描述了超級智能體的三個特征：感知和自然交互；認知以及在認知基礎上幫用戶做決策甚至做規劃；自主規劃、自主學習演進。

聯想所處市場環境頗為復雜，PC行業步入深度調整期，全球政經格局復雜多變，主要經濟體間持續博弈，AI對傳統硬件廠商既是機會亦是顛覆。楊元慶談到穿越周期，保持韌性的方式之一，是尋找發展“最大公約數”，這聽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有的時候最大公約數就是一條鋼絲，對企業家的要求，就是鋼絲再細也要走過去。

5月，帶一批高科技公司領域創業者，去青島拜訪同樣創立于1984年的海爾。我與海爾董事局主席周云杰認識多年，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成為“網紅”。他一向低調，而且表情嚴肅、目光凝重，在全國兩會“代表通道”上，因為與雷軍同框意外引爆了全網。網友調侃他是“路人甲”“雷軍的冷面保鏢”“還沒有山東大蔥高”。如果周云杰做出情緒激烈的反應，不但對他本人是個傷害，也會影響到海爾品牌，但他做了三件事，一是“欣然接受”，二是“表達感謝”，三是“自我調侃”，不但形象反轉，反而順勢“出道”，堪稱年度經典IP打造案例。

從富有個人魅力的創始人手中接過公司，還能逐漸建立自己的風格，目前國內做得最好的大概就是美的方洪波與海爾周云杰。和很多頭部企業家一樣，他也高度關注AI驅動下的企業變革，提出了“12345方法論”，還總結出順口溜：變革要成功，就要比DeepSeek更deep，比OpenAI更open。他談到了AI時代企業家精神的本質：通過創新性的行動解決復雜問題，并在不確定中開辟新價值。

6月，久未公開露面的劉強東，做了小范圍交流。自2月京東打響第一槍，外賣與即時零售大戰就成為2025年最受關注的商業大事件之一。沉寂已久的互聯網江湖，掀起滔天巨浪。早在2022年11月，劉強東在京東經營管理培訓會上通過視頻發表過3小時震撼講話，他就釋放了強烈的回歸信號，而以巨額投入，不惜影響短期財報為代價進入新戰場，也確實唯有創始人才能按下按鈕。

劉強東看起來更健談了，關于為什么要進入美團腹地，他有強大的道德敘事邏輯。令人略感意外的是，他直接說“最近的五年很遺憾，可以說是京東失落的五年，是走下坡路的五年，可以毫不留情地說，沒有創新，沒有成長，沒有進步”。在他的創業史上，“可以說是最沒有特色、貢獻價值最少的五年”。這并非他第一次放權后又回歸，看來這一次帶著更飽滿的熱情。

7月，去寧波采訪方太集團董事長茅忠群。這個月關于娃哈哈創始人宗慶后遺產的繼承權之戰正至高潮，杭州市上城區財政局已成立專項工作專班介入。浙江另外一家知名民營企業杉杉，也因創始人去世后陷入遺產爭奪，最終各方皆付出沉重代價，以“外人接盤、家族雙輸”收場。但同在浙江，方太卻一直是民企接班的樣本。

茅忠群說話不急不緩。方太以把傳統文化融入現代管理而著稱，他說自己年輕時還會有意識地控制不發火，現在連怎么發火也忘了。他其實并非接班的二代，而是“創業型傳承”，1990年代中期，他和父親茅理翔提出在原有的點火槍市場外尋找新賽道，由此創立了方太。茅理群通過“帶（實戰培養）三年、幫（支持過渡）三年、看（全面放權）三年”，分階段賦能與放手，最后，“扶上馬就松韁繩”，為方太后續引入職業經理人團隊創造了健康環境。由此可見，傳承需要系統性規劃，避免接班人斷層與能力斷檔。

8月，與曾國藩研究權威學者林乾同游湖南省婁底市雙峰縣荷葉鎮天坪村，這是曾國藩老家。黃昏，風吹過荷葉又掠過他的故居白玉堂前，晚清第一重臣的面目在思想碰撞中鮮活起來。近年企業界掀起了學曾國藩熱，因為他身上有典型的創業者特質。林乾教授認為，雖然從歷史遠處仰望曾國藩，覺得他是一位完人，一座高峰，但只要走近他，就會發現他的智慧誕生于無數具體的困境與抉擇之中。

曾國藩情商智商都并非上品，一生都在與自己的弱點搏斗；無錢無權、多方掣肘的絕境下赤地立新；別人都是從0到1，他是從-1起步。曾國藩創建湘軍的歷程，本質是一場傳統社會的現代組織實驗。從團隊建設、危機處理到戰略堅守，他的“創業歷程”，就是寫給企業家的生存指南。林乾談到，能“挺”而不能“柔”者，易折；一個知“柔”而不敢“挺”者，難成。能挺能柔，是曾國藩身上的突出優點，唯有剛柔并濟，方能行穩致遠。

9月，能挺不能柔的案例驗證在西貝創始人賈國龍身上。他和羅永浩的大戰爆發第二天，我與他約了一個訪談，就在羅永浩吃飯的包間，他坐在羅永浩的位置上。前一天他沒合眼，當天狀態不佳，張嘴就帶著一股火氣。他“硬剛”的態度、倉促開放后廚、在微信群中說羅是網絡黑嘴等動作，被評為2025史詩級公關災難。一時間，全民都在給賈國龍上課，火力后來又延展到了預制菜、華與華。

這令我好奇：難道這些常識，在餐飲江湖上打滾了三十多年的賈國龍真的就不懂？或許是因為骨子里的驕傲，有所為有所不為吧。我本以為他至少口頭上對這件事不會反思，可就在2025年底，他接受媒體采訪時，很認真地反思了“自己的驕傲”。我想起鹽野七生在《羅馬人的故事》中講道，古羅馬人以驕傲著稱，將榮譽視為生命，但在公元前390年，羅馬遭到了凱爾特人入侵，所有珍視的東西都碎了一地。后世史學家卻認為，這是羅馬開始走向強大的第一步。不小心跌入谷底后，唯一的辦法就是爬上來。跌入谷底并坐以待斃的民族不在少數。但是，羅馬人終究是羅馬人，盡管速度緩慢，他們還是一步一步地從谷底爬了上來。賈國龍能建成自己的羅馬，還是會成為不斷自我瓦解的希臘？答案只能交給時間了。

10月，月底去福州拜訪曹德旺，此前一周，年近八十的曹德旺正式辭去福耀玻璃董事長職務，開啟退休生活，由其長子曹暉接任新一屆董事長。他明確表示不參與福耀科技大學管理，交由校長王樹國負責，重心轉向退休生活與社會公益。這是遲來的交接，曹暉已經55歲，而且曾一度被認為不在接班人名單上。

當日小雨，在福耀科技大學與曹德旺見面，他話不多，但會注視著講話的人，像要看到對方心里去。我在飛機上讀完了他的自傳《心若菩提》，拿了書請他簽名。我看書喜歡在書上用記號筆標注，他不著急簽，而是翻開書看標注，指著其中一段問，你為什么要標這一句。原來那處不是什么金句，而是他要建汽車玻璃廠時別人對他的一個評價：瘋了，瘋了，曹德旺瘋了。我答：每個卓越的創業者都有一個別人視為“瘋了”的時刻，我正在收集這些時刻。他大笑。

11月，去上海走訪九如城集團創始人談義良。他自稱老談，以房地產起家，2009年房地產最紅火的時候，老談突然不再拿地，轉而投資養老院。在同行眼中，這無疑也是一個“瘋了”的決定，當時“銀發經濟”還沒受到關注，養老盈利能力弱，管理鏈條復雜。老談連續虧了十年，投入了50多億，直到2019年才見微利。所謂“人善人欺天不欺”，因為當時停止了對地產的投資，在這一輪地產行業深度調整中，他反而躲過一劫，今天九如城已成為中國康養服務的頭部企業。

老談持續投入養老，有大愿心，源頭來自童年時奶奶的影響，奶奶是村里的“接生婆”，而且接生從不收對方禮錢，只拿一個喜蛋，去世時周圍幾個村數百村民自發趕來送行。這給他心中埋下了一粒種子，“一定要做個好人”。他還酷愛讀書，我讓他的書房震驚到了：一本書能做數百條筆記，每條筆記下不但劃線，而且工整貼好標簽，相應部分錄入手機，電子化后再補充進自己的閱讀體會。他還在公司成立共讀小組，如讀《易經》，就把每一爻對應到工作生活場景中遇到的問題，將大家共讀的討論，結集成為內部學習資料，再放回到日常中磨礪。這套方法是將書讀活了，把“我注六經”和“六經注我”相結合。

12月，2025（第二十三屆）影響力企業家年會舉辦，恰逢今年也是《中國企業家》雜志創刊四十周年，高朋滿座。會議間歇，與魏橋創業集團董事長張波有一個交流。魏橋起步于山東鄒平的一個小型油棉廠，從紡織、鋁業兩個最傳統的產業發展起來，從2012年以來連續14年入選世界500強，2025年排名第166位。2019年，張波的父親張士平病逝，魏橋在轉型中同步完成了平穩交接。

對于傳統產業的轉型，張波深有體悟。“溫水煮青蛙”，常被視為一個負面的詞，但張波覺得，企業轉型有時恰恰需要用“溫水煮”。水溫太低，激活不了組織，水溫太高，容易把根基“燙”壞。魏橋秉持的是“漸進式轉型”，不急于求成，要“細雨潤無聲”，讓企業在適合自身的發展節奏中，悄然發生深層次新變化。如此讓新員工融入時不覺得自己是“另類”，老員工也能逐步理解并接納新變化，最終讓全體員工都欣然加入到轉型大潮中。

從一年的“流水賬”中，選出了以上幾條。生活本如流水，所謂深遠意義，拉開時空看，就藏在偶爾泛起的浪花中。當代哲學家陳嘉映先生寫了本《何為良好生活》的小集子，他認為所謂良好生活，就是“行之于途而應于心”，良好生活沒有標準答案，而是存在于粗糲的日常之中。我想由此變一個題目：“何為良好商業”，這些點滴，記錄的不是“成功”和失敗，是商業世界中的“行之于途而應于心”，歡欣地接納意外，與變革一起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