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箱里裝的是生計,也是詩。王計兵,一名普通的外賣騎手,在奔波間隙寫下上千首詩歌。2025年,他登上春晚,接受《求是》專訪,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榮獲紫金山文學獎。可身份變了,生活沒變——他依然騎著車穿行在大街小巷,在送餐的間隙低頭寫下字句。等餐的片刻、路上的風聲、半生的漂泊,手稿被焚的失落,都成了他詩里的土壤。他用最樸素的句子,記下普通人生活的分量,這份熱愛,讓尋常煙火有了光。青聽《熱愛2》第二期專訪“外賣詩人”王計兵。
王計兵:每天送外賣沒有空手而歸的,總是有詩歌帶回來。當我敲門,我會觀察顧客言談舉止、表情,他可能某一個點都會帶給我寫作的靈感。想讓自己豐盈起來、快樂起來,我感覺到?jīng)]有比文學更好的方式。不是所有的種子都可以開花,但是所有的種子都會扎根,我們終因普通而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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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林:大家都叫你“外賣詩人”,你喜歡這個標簽嗎?
王計兵:談不上喜歡,但是我確實感恩這個標簽。沒有這個標簽可能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個標簽讓我快速地從人群中被甄別出來。如果說有一天這個標簽消失,我希望它是一種自然脫落。
騎行15萬公里,送外賣的間隙創(chuàng)作了6000多首詩歌。王計兵在等出餐、等電梯、等紅燈的時候,把詩寫在煙盒上、寫在袖口上、寫在語音備忘錄里。2019年的冬天,一位顧客三次填錯地址,王計兵往返爬樓18層,還遭到了無端訓斥,他滿心委屈,在途中寫下《趕時間的人》。這首詩2022年意外走紅,王計兵收獲了前所未有的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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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林:當你的《趕時間的人》火了之后,很多網(wǎng)友都說很戳心,你覺得它戳到大家什么了?
王計兵:“趕時間”這個觀念,追求有的時候是一種動力,而有的時候它會成為刀子。當這首詩歌出現(xiàn)的時候,可能大家都感覺到他寫的可能也是我,就是每個人都在不斷地淬火,淬火是一種淬火成鋼的過程,它只會讓我們越來越好,越來越堅強。
青林:你寫下那首詩的故事和當時遇到的情況,其實很多人都知道,但你當時的心境是什么?
王計兵:我就說我端的這碗米飯,它里面有沙子,我就把它挑出來就行,我還要把這碗飯吃下去。我承認我有我的強項就是我性格里的這種樂觀,會感染到很多的人。被春晚都選中了,現(xiàn)在社會需要我,需要我作為一個普通人走出來,向大家聊一聊普通人的心情,它就是社會價值的凸顯。
青林:其實我這次來還挺吃驚的,上過春晚的人居然還在送外賣。
王計兵:我喜歡這份工作,因為我養(yǎng)成了送外賣寫作的習慣。我就是在體驗生活,新的事物沖擊你的時候,恰好是教給你靈感的時候。我最快的一首詩就是等紅燈我就把它寫下來了。
青林:寫在哪兒了?
王計兵:寫在嘴里呀,我語音跟自己說話。這些都是在等電梯、等餐,必須立刻寫下來,要不然會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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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林:我看您寫那個《請叫我王計兵》,你說名字跑丟了,就在這樣被生活一直推著走,沒有辦法停歇的情況下,你會不會在某一時刻忘記自己是誰?
王計兵:其實人是受情緒左右的。我想誰都會這樣吧,也有瞬間的心灰意冷,然后調(diào)整一下,好在還有文學,我會用文學來表達。
青林:那是不是只有在詩歌里面你才是你自己?
王計兵:但是我一直相信文學比人生更真實,我相信那就是最真實的我,在生活中可能有的時候我會裝,可能不會活得那么肆意,而文字里不用。文學是完全能化解我的情緒,特別是生活中小的事情,一段文字就治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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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王計兵出生在江蘇邳州一個村莊,家里窮他很早就輟學了,四處打工,日子是重復的苦累,唯一的亮光是收工后去舊書攤上蹭書看,可惜那些書總是看一半就被人買走或借走,故事總沒個結(jié)局,這也讓他產(chǎn)生了寫小說的想法。誰能想到,僅僅一年里他竟接連發(fā)表十幾篇作品,這也讓他第一次清醒地觸摸到一個夢:也許我真的能成為一名作家。
青林:都說苦難、困難是創(chuàng)作的富礦,但是現(xiàn)在你的苦難可能會隨之生活的改變而減少,你會擔心失去一些創(chuàng)作靈感嗎?
王計兵:一個作家最好的一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是同理心,而不是經(jīng)歷了什么,我從來不提倡苦難寫作。第一來說我不感覺到生活是苦難的,只有我經(jīng)過了之后,和現(xiàn)在的生活開始比較,會發(fā)現(xiàn)日子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重大的變化,和以前真的不一樣了。
青林:最大的差別是什么?
王計兵:安定,以前是居無定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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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計兵:我早上是5點半起床,準時過來開門。然后差不多把這些東西擺完之后,我就在電腦前,這個電腦就是我的全部文檔,這段時間是屬于我閱讀和整理文件的時間。
青林:會特別安靜嗎?
王計兵:安靜,然后10點半我愛人會過來,我就把外賣裝一穿出去送外賣,送到晚上的11點,很規(guī)律,一直是這樣。
青林:這個小店其實應該說是您和妻子戰(zhàn)斗的堡壘?
王計兵:這個店是后來搬過來的,從2005年原先開小地攤,那時候我愛人在管理。
青林:這是剛剛裝修的嗎?
王計兵:這是從春晚回來,然后煙草公司那邊說給我打造一下店,提升一下形象。這是我挑給他們的詩句,包括這句話也是我專門提出來的,還有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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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林:為什么會選這句?
王計兵:就是一天晚上我愛人和我吵架,我還沒說話,她自己就把自己說得淚如雨下。然后我就說,你不用這樣,我說:“人生就是在釀一壇蜜,你不要在意過往有多苦。”她就把眼淚一擦說:“停,你先把這句話寫下來。”她說這句話充滿了詩意,我才知道,原來這一句話可以治愈一個人。
青林:這個店里有沒有什么是你當時保留下來沒有動的?
王計兵:那個舊沙發(fā),從零幾年到我們家一直到現(xiàn)在。
青林:為什么不讓動?
王計兵:那記憶太珍貴了,《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這個名字就是為那個沙發(fā)寫的。我和我愛人結(jié)婚之后沒有自己的床,我們有十幾年住在地上,那時候其實對床還是比較有一種幻想的。后來有鄰居搬家送我們一個舊沙發(fā),那是我們的第一張床,盡管到現(xiàn)在生活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那個沙發(fā)一直在家里的主導地位,從來沒換過,盡管它斷了一條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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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計兵:我想笨拙何嘗不是人和人之間交往相處最寶貴的一種品質(zhì),笨拙是無技巧的,只有笨拙的人才是最真誠的。
看著這個小店還是挺感慨的,一邊是王計兵的詩集,代表著精神世界,一邊是日用商品,代表著物質(zhì)世界,這不就是生活最好的隱喻嗎,詩意和人生最終在此握手言和,我覺得這是屬于王計兵自己最復雜的一個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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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王計兵寫出了一部20多萬字的小說,那段時間他心神恍惚,身體也垮了,父親一氣之下燒光了所有手稿,放下狠話:從此不許再寫。這一停就是25年,直到2017年底,他才悄悄重新拿起筆,寫詩、投稿,還加入了徐州作協(xié)。面對父親的詢問,他沒有隱瞞,老人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是我耽擱你這么多年。”這句話壓在王計兵的心里,直到今天依然沉甸甸的。
王計兵:我沒想到這件事能壓著父親壓了一生,他后來在晚年過世的時候,他一直特別后悔當年燒掉我的稿件,他以為他終止了我的夢想,改變我的人生。
青林:其實并沒有?
王計兵:我認為他那把火燒得非常正確,如果他當年沒有燒掉我的稿件,我說不定真的是精神出問題。我實際對他有著感恩的,這是我們父子之間唯一不能達成共識的一件事。
青林:那父母那一代面對苦難的這個態(tài)度,有沒有在之后影響你?
王計兵:那影響太大了,他們面對苦難是一種承受。當父親或母親不舒服的時候,他們都會端一碗熱水,我和我愛人之間,當我們不舒服的時候,可能也會自然地反應就是端一杯熱水——僅僅是把當年的“一碗熱水”換成了“一杯熱水”。我們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承受,我們善于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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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林:這么多年,應該說妻子是一直默默支持你的。
王計兵:我能感覺到她內(nèi)心其實挺掙扎的。她的一切目標就是為了把家庭過好,但是長期以來我們一直賺不到錢,一賺一點錢,然后發(fā)生事情就一下就回到從前。我安慰她的一句話就是:“天不會塌下來,我比你高出來這10公分,我能保證天塌下來砸不到你。”
青林:這么多年你會不會作為丈夫、作為父親,也很愧疚沒有給她們更好的生活?
王計兵:我非常愧疚,我不會為生活流淚,但是如果我一個人默默回想我們一路走來的過往,我也會哭,只是我會一個人哭。
青林:不讓她們看見。我記得在一個采訪里您說即使在撿垃圾的時候,也會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回家,不想影響孩子。
王計兵:就是因為那次撿破爛,有一個小女孩坐在秋千上,她媽媽在后面給她蕩秋千,她手里拿一個飲料剛好喝完,她往后面扔出來,我女兒就一下就沖過去,把她扔掉的空瓶子撿起來,她一面舉還一面喊我,她說“爸爸,你看這個瓶子能賣多少錢?”
青林:你當時什么感覺?
王計兵:有地縫我真的鉆進去,我感覺到那是最大的羞辱。就從那天開始,我說我不管什么情況下,只要我回家,一定要洗得干干凈凈,我要讓孩子看一個有尊嚴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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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什么躊躇滿志,又哪有什么一夜成名。停不下的腳步,吃不完的苦,無非是想讓家人過得好一點,做到一個父親、一個兒子、一個丈夫應盡的心。可是在這之外王計兵又是誰?他喜歡什么向往什么?如果不是詩歌,沒有人知道。詩歌某種程度上成為了王計兵注解,讓給我們看到了一個普通人也可以豐饒又堅毅地生活。
青林:其實這么多年在外奔波,你有沒有錯過孩子成長的某一個非常關(guān)鍵的瞬間?
王計兵:基本上沒有,就是孩子在家做留守,正好二女兒在家里讀書的時候,讀高中,我們沒有陪她,這是我和孩子之間最大的遺憾。她曾經(jīng)在高中是全校第一名,她愛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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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林:他對你影響大嗎?寫作是不是受他影響?
王計兵女兒:一部分吧,我是高中的時候,我爸爸開始跑外賣的時候,那個時候是接觸到我才知道他在這方面得到了一些獎項,第一反應都是很自豪、很驕傲、不可思議摻雜在其中。
青林:你看過他寫的詩嗎?
王計兵女兒:他的這個詩就像是人家在你睡前講的故事一樣,你聽的時候像水一樣流進你的心里,然后到心里之后就變成了瀑布,沖擊心底那種感覺。
青林:這些年看著他辛苦嗎?
王計兵女兒:一直都知道他很辛苦,好像他就沒有停下來過。以前有人跟我說過,說“你家好窮啊”,但我那時候很奇怪為什么呢,就是小的時候作為孩子擁有一個超市,太快樂了。我覺得我爸爸媽媽把我保護得特別好,我沒有覺得自己苦的原因就是他對我盡到了他所有的力氣,即使那只是10%,但是那是10%里面的100%
王計兵女兒:我爸爸像一座沉默的山,你無論什么時候回頭,他都是那么安靜地、默默地佇立在那里,然后你走近他的時候,你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身上勃勃的生機。好像有什么事情我爸都不會放棄,就感覺跨不過去就趴地上好了,就算趴著好像也沒有那么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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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計兵:文學是河邊的一個垂柳,它能把我拉出雙足深陷的泥潭。現(xiàn)在我寫的是,詩是我命里的一顆糖,它帶給我一種甜蜜。不一定非得說文學就一定要把它捧在某種地位上,但是我們作為人,生活這一生,一定要有一個自己內(nèi)心里喜歡的事情在做。
青林:如果說您這大半輩子用你自己的一句詩來形容,你會用哪句?
王計兵:我是這樣寫我自己的:“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這個人間,有的人指著我的墓碑,對文學說,這個人曾經(jīng)熱愛過你,用盡了一生的時光,最終他變成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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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新聞記者:杜青林、田穎、葛松松、牛雯、張洋、陳思潼、馬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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