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王義勛,少將!”
一九五五年九月二十七日,北京中南海懷仁堂,當那個名字被念出來的時候,臺下的掌聲很熱烈。
在這個光榮的時刻,沒人會去特意提起另外兩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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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一天,湖北陽新縣的一個窮山溝里,一個滿臉褶子的老農正挑著一擔大糞走向紅薯地,他腰板佝僂,看起來和村里其他老頭沒什么兩樣;而在南京的一間陰冷的辦公室里,一個小科員正對著手里的一張舊報紙發呆,茶杯里的水早就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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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個人,曾經在一個鍋里攪馬勺,在一張地圖前定生死。
那個挑糞的老農,當年是王義勛的軍長,手里握著幾千條槍;那個看報紙的小科員,當年是王義勛的政委,是黃埔軍校出來的天之驕子。
那時候,王義勛見了他倆,連大氣都不敢喘,得標標準準地敬個軍禮。
命運這東西,真就是個玩弄人心的高手,僅僅因為多年前一個除夕夜的選擇,三個人的這輩子,就走向了三個完全不同的岔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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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把日歷翻回到一九三三年八月,那是個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夏天。
湘鄂贛蘇區的形勢,比這天氣還要燥熱,蔣介石的第五次圍剿像一張巨大的鐵網,正一點點收緊。
紅軍的日子不好過,為了打破這個鐵桶陣,上面下了死命令,要把家底子都拿出來,組建一支能打硬仗的“鐵拳頭”。
紅十七軍,就在這種火燒眉毛的節骨眼上成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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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支部隊的配置,在那會兒絕對算是“頂配”。
軍長叫張濤,四十三歲,是個在死人堆里滾過好幾回的老兵油子。這人以前在唐生智的部隊里干過,北伐的時候就提著腦袋沖鋒,后來被黃克誠拉進了紅軍。他打仗有一套野路子,不按常理出牌,是個狠角色。
政委叫方步舟,三十三歲,這履歷拿出來能嚇死人。黃埔軍校畢業,一九二七年就跟著賀老總在南昌城頭打響了那一槍。人家是喝過墨水的,懂軍事也懂政治,是那時候部隊里稀缺的寶貝疙瘩。
全軍五千多號人,那是把蘇區各個縣的精壯小伙子都湊到了一起。
老百姓看著這支隊伍,那是真當成了救命稻草,就指望著他們能把這天給捅個窟窿,讓光透進來。
剛開始的劇本,還真就是照著爽文的路子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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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隊拉出去沒幾天,就碰上了國民黨的郭汝棟部。這個張濤確實鬼精,他沒跟敵人硬碰硬,而是帶著部隊在山溝溝里轉圈圈。
郭汝棟手底下那些大少爺兵,哪受過這個罪,幾圈轉下來,腿都跑細了,鞋底都磨穿了。
就在敵人累得舌頭都吐出來的時候,張濤在木石港扎了個口袋。
那一仗打得真是解氣。
郭汝棟的主力部隊被揍得暈頭轉向,扔下了一千多具尸體,哭爹喊娘地跑了。戰場上到處都是敵人丟下的槍支彈藥,光是銀元就繳獲了好幾筐。
這一仗,紅十七軍算是徹底打響了名號。
那時候,張濤騎在馬上,方步舟站在高坡上,看著滿地的戰利品,那個心情,估計比過年還要美。
可他們誰也沒算到,這竟然是紅十七軍最后的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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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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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往往就出在“太順了”這三個字上。
古人說驕兵必敗,這話真不是嚇唬人的。
打完木石港這一仗,張濤和方步舟的心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看著滿地的槍支彈藥,看著那些被俘虜的國軍士兵,他們覺得敵人也不過如此嘛。
兩人一合計,部隊打了勝仗,有點疲勞,而且這地方群眾基礎好,正好可以停下來休整休整,消化一下戰利品,順便在當地招點新兵,把隊伍再壯大一點。
這個想法,聽起來挺合理,但在當時那個環境下,這就是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他們做出了一個足以讓紅十七軍萬劫不復的決定:原地休整。
這一休,就是整整七天。
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在幾萬大軍的包圍圈里,大搖大擺地休息七天,這就好比是在老虎嘴邊拔胡子——找死。
郭汝棟雖然敗了一陣,但他回去挨了蔣介石一頓臭罵之后,腦子反而清醒了。老蔣給他調來了增援部隊,這次他學乖了,不再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
他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把紅十七軍休整的王文驛,圍得像鐵桶一樣。
幾萬國軍像幽靈一樣,趁著夜色,一點點地摸了上來,把口子扎得死死的。
而紅十七軍這邊呢?
大家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里,有的在擦槍,有的在縫補衣服,有的還在給家里寫信報平安,完全不知道死神已經站在了背后。
一九三四年的除夕夜,王文驛。
本該是萬家團圓、吃餃子過年的日子。
突然間,四周的山頭上槍聲大作,那密集的子彈像潑水一樣掃了過來。
不是幾百人,也不是幾千人,是幾萬人的沖鋒。
張濤懵了,方步舟也懵了。
他們想組織反擊,可敵人是從四面八方涌上來的,根本不知道主攻方向在哪。
這一仗,打得太慘烈了。
五千多人的部隊,像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左沖右突,沖出去一批倒下一批。王文驛的土地,在那天晚上被血水泡透了。
最后,只有幾百人僥幸突圍出來,剩下的兄弟,要么倒在了血泊里,要么就被沖散了。
紅十七軍,這個寄托了蘇區無數希望的番號,僅僅存在了不到半年,就這么被從花名冊上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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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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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隊打沒了,人心也就散了。
在這個節骨眼上,人性的弱點就像被放大鏡照著一樣,全都暴露了出來。
先說說軍長張濤。
突圍出來之后,他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極度的驚恐之中。
就在這個時候,又傳來了一個讓他魂飛魄散的消息:副政委兼參謀長葉金波被自己人給處決了。
原因很簡單,當時蘇區內部正在搞肅反,葉金波有個哥哥在國民黨那邊當官,上面也不管青紅皂白,直接給扣了個“通敵”的帽子,拉出去斃了。
張濤一聽這個消息,后背瞬間就濕透了。
他自己是什么出身?他是舊軍閥唐生智的部下,半路才參加紅軍的。論成分,他比葉金波還要復雜;論責任,這次紅十七軍全軍覆沒,他是軍長,這口黑鍋肯定得扣在他頭上。
葉金波都死了,下一個是不是就輪到我了?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毒草一樣在他心里瘋長。
恐懼,徹底擊垮了這個曾經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漢子。
他沒敢去找上級組織檢討,也沒敢去尋找失散的部隊。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這位紅軍軍長,脫下了軍裝,趁著夜色跑了。
他這一跑,就跑到了國民黨那邊。
憑借著以前的老關系,他在國軍里混了個營長當。可是,他在那邊也混不開,畢竟當過紅軍的高級將領,人家防他跟防賊一樣,處處給他穿小鞋。
日子混得灰頭土臉,到了解放戰爭時期,眼看著國民黨兵敗如山倒,這哥們又跑了。
這次他學聰明了,哪也不去了,直接跑回湖南老家,老老實實當起了農民。
建國后,土改工作組進村,張濤表現得特別積極,又是帶頭分田地,又是幫著量土地,因為有文化,還被村民選當了個村長。
他心里其實還惦記著黨組織,想過重新入黨。
組織上一調查他的底細:好家伙,當年你是紅十七軍的軍長,關鍵時刻當了逃兵啊!
雖然根據政策,對他既往不咎,沒抓他坐牢,但想重新入黨?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于是,這位曾經統領五千精銳的軍長,就在村里挑了一輩子的糞,直到一九六六年老死在土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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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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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看看政委方步舟。
他的路,走得比張濤還要讓人唏噓,還要讓人覺得心里堵得慌。
紅十七軍沒了,他雖然沒像張濤那樣立馬跑路,但也被降了職,去紅十六師當了個政委。
本來這也沒啥,勝敗乃兵家常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這人心里有了疙瘩,覺得自己是黃埔生,是資歷那么老的老革命,怎么能受這種委屈。
倒霉的事兒總是一件接著一件。
后來在一次戰斗中,他所在的部隊又打敗仗了。這次上面不客氣了,直接撤了他的職,還開除了他的黨籍。
方步舟徹底破防了。
他覺得自己冤枉,敵人那么強,武器那么好,打敗仗是客觀原因,怎么能全怪他指揮不當?
就在他滿腹牢騷的時候,國民黨特務抓住了他的軟肋——他那懷著身孕的妻子。
對方帶話過來:方步舟,你老婆在我們手里,只要你肯投降,高官厚祿隨你挑,還給你老婆找最好的醫生接生;你要是不投降,那就等著一尸兩命吧。
一邊是把他踢開、不信任他的組織,一邊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誘惑,還有那實打實的生死威脅。
方步舟心里的那道防線,崩了。
一九三七年,在那個全民族都要開始抗戰的年頭,他帶著槍,走進了國軍的軍營。
他的叛變,給本來就艱難的湘鄂贛游擊隊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很多以前的戰友因為他的出賣而犧牲。
國民黨給了他一個少將的頭銜,但沒給他實權。蔣介石那幫人精得很,叛徒嘛,用你是為了惡心紅軍,誰敢真把兵權交給你?
他在那邊受盡了白眼,每天活得像個行尸走肉,被人戳著脊梁骨過日子。
直到一九四九年,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
方步舟這次看清了形勢,他在寧波帶著八百多人起義了,把槍口重新對準了國民黨。
對于怎么處理他,當時爭議大得很。
有人拍桌子說他是叛徒,手上沾了戰友的血,得拉出去槍斃;有人說他起義有功,得按政策寬大處理。
最后還是陳毅老總拍了板,說了一句分量很重的話:將功折罪,既往不咎。
就這樣,方步舟保住了一條命。建國后,他在南京民政局當了個副科長,安安穩穩地過完了下半輩子,直到一九九零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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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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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咱們得好好說說那個王義勛。
紅十七軍在王文驛被打散的那天晚上,他算老幾?他就是個小小的副排長,在人堆里都找不著的那種。
突圍的時候,他跟大部隊走散了,身邊只有幾個嚇破了膽的新兵,手里只有幾桿破漢陽造,子彈都數得過來。
這要是換了別人,一看軍長跑了,政委也沒影了,早就散伙回家抱孩子去了。
但王義勛這人,是個死腦筋,認死理。
他看著身邊那幾個哆哆嗦嗦的兵,把帽子往地上一摔,說咱們不能散,散了就真成了沒娘的孩子了,咱們得找黨去。
他帶著這幾個人,一頭扎進了深山老林。
那是南方游擊戰最艱苦的三年啊。
沒吃的,就啃樹皮、挖草根,實在餓急了就抓老鼠吃;沒衣服,就裹著破布片,大冬天凍得渾身長凍瘡。
國民黨天天搜山,放火燒山,要把他們困死、餓死、燒死。
王義勛就一個念頭: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得跟黨走,就得干革命。
他就像那石頭縫里的野草,火燒不盡,風吹又生,硬是在那絕境里挺了過來。
一九三七年抗戰爆發,他帶著游擊隊走出了大山,編入了新四軍。
從蘇中反掃蕩,到解放戰爭的千里追擊,他是一步一個腳印,硬是用戰功把自己堆了上去。
他不怕死,也不怕苦,更沒那些花花腸子。
組織指哪,他就打哪,從來不問為什么,也從來不講價錢。
一九五五年,當年的那個副排長,站在了授銜的講臺上,肩膀上扛上了金光閃閃的少將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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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這三個人的命運,就像三條拋物線,畫出了那個時代最真實的人性圖譜。
起點最高的張濤,因為一個“怕”字,直接掉到了底,從軍長變成了村長,一輩子活在擔驚受怕里。
資歷最老的方步舟,因為一個“私”字,在半山腰折騰了一輩子,從革命者變成了叛徒,又從叛徒變成了起義人員,一生都在修補自己那個破碎的靈魂。
起點最低的王義勛,因為一個“信”字,一路沖上了云端。
歷史這東西,從來不看你當初有多牛,只看你能堅持多久,能不能在最黑的夜里,守住心里的那點光。
木石港那七天的休整,是一次戰術上的失誤,葬送了一支軍隊。
但后來這幾十年的路,卻是每個人自己選的。
張濤老了以后,坐在村口的大樹下,看著報紙上王義勛的照片,不知道他會不會想起一九三四年的那個除夕夜。
要是那天晚上,他沒有跑;要是那天晚上,他帶著剩下的兄弟們繼續干……
可惜啊,這世上賣什么的都有,就是沒有賣后悔藥的。
王義勛成了將軍,不是因為他比那兩位聰明,也不是因為他比那兩位能打。
僅僅是因為,在所有人都覺得沒希望的時候,他沒有松開手里的槍,也沒有松開那口氣。
這道理,簡單得連村口的三歲小孩都懂,但真要是做起來,又有幾個人能扛得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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