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誰在說謊?鄭振鐸盛贊的神作,為何成南博 “清退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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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史探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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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要說的這件事,看似是一幅古畫的真假之爭,
但真正被拎出來拷問的,其實是——文物制度、鑒定權力,以及信任本身。
明·仇英·江南春
這幅畫,名叫《江南春》。
作者,仇英。是明代吳門四家之一,唐伯虎的同門師兄弟。而事情真正被引爆呢,是在今年春天。
仇英
北京嘉德春拍預展,一幅標注為“明·仇英《江南春》”的長卷赫然在列,嘉德不僅上拍,還將這幅畫作為整場春拍的核心主題可見其珍貴程度,這是一張壓場王牌。起拍價 8800 萬,如果到正式拍賣成交價過億也不是什么問題。因為仇英真跡存世不過五十余件,每一件都被各大博物館、頂級收藏家牢牢鎖死了。
但就在預展期間,一封舉報信直接送到了國家文物主管部門,隨后,《江南春》緊急撤拍。舉報人,名叫龐叔令。
龐叔令(右)
龐叔令不是外行,更不是路人。她的曾祖父,是中國近代書畫收藏史上繞不開的名字——龐萊臣。龐萊臣浙江南潯人,南潯古鎮大家知道,在明清時這個地方的經濟非常發達,龐萊臣的父親當年就靠做絲綢起家,整個家族在南潯四家中排行第三。據說資產有600多萬兩白銀,到龐來臣這一輩,在繼承家業的基礎上他又賺了很多錢,但他除了會賺錢之外呢,還是個書畫愛好者,自己畫畫,更喜歡收藏。大家想,清末亂世,民間那些舊藏有大把的機會現世啊。當時收藏界就有北方張伯駒,南方龐來臣的說法。
很多人都說他是中國收藏書畫第一人。以至于很多西方博物館把中國書畫有沒有龐來臣“虛齋”這個印,作為很重要的參考。意思就是只要你龐來臣蓋章了,這就是真的。
而《江南春》,正是龐萊臣生前極為重視的一件作品。整幅畫上,一共蓋了60 余枚歷代收藏印,其中僅龐萊臣本人,就蓋了12 枚“虛齋”印章。
這60多枚印章本身就說明一個事情:收藏者在不同時間、多次對這件作品的認可。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江南春》作為“龐氏舊藏”,在公開層面從來并沒有過真偽爭議。真正的變化,發生在它進入博物館體系之后。
新中國成立后開始了文物征集與整理工作嘛,在1959年龐萊臣后人就把包括《江南春》在內的一批重要書畫作品,137幅畫捐贈給了南京博物院。是完全捐獻一分錢沒有和國家要的。后來南京博物院還花了十幾萬買了11幅,再到1963年,又從他們家里借走兩幅畫去展覽。前前后后大概150幅。這里啰嗦一段,就是1963年借畫的時候呢,是南京博物館的許云秋,何許人也呢?他是一位負責文物征集工作的員工。
徐沄秋來借兩幅畫,說是三個月還,但之后就沒信兒了。直到改革開放后,旁家后人才去找南博要之前借走的這兩幅畫,但人南博壓根不理。
龐家就不干了,之前贈予的,買去的,這肯定沒問題。借走的你還不還啦?于是1988年就把南博起訴了。當時對簿公堂呢南博說話也非常沒臉,說龐家在訛人。
為什么這樣呢,是因為當年這個徐沄秋借畫的借條呢,龐家因為種種原因沒保存好遺失了。最后法院判決,說這兩幅畫就當南博當時是征集你家文物沒給錢,補償了5萬多塊錢這事就算了了。
庭審中,南博拿出所謂的證據:就是有這么一篇新聞報道說,一個私人博物館藝蘭齋,從龐家后人手里收了一幅《江南春》。龐叔令當場就懵了 ——這《江南春》明明是 1959 年就捐給南博了,怎么可能又被自家賣了呢?她就開始懷疑當年捐給南博的書畫,尤其是《江南春》這幅是不是出了問題,是不是不見了。于是就要求南博,我們作為捐獻人要查看當年這 137 件書畫,但人南博直接冷處理,去辦公室找都沒人搭理他們。
萬般無奈下,2024 年龐叔令再次起訴,就是要求核查文物去向、要親眼查驗原件。
南博拒絕啊,說的是啥呢?說她不是捐獻人(捐獻者是她父親),但法院最終沒聽這個賴皮試的拒絕,認定龐家后人有權查看,責令南博必須在 2025 年 6 月 30 日前讓龐叔令核對 137 件文物原件。
結果呢日子還沒到,5月份,這幅江南春就準備上嘉德春拍了。才有了開篇龐叔令舉報,江南春緊急撤拍的事兒。為什么這么篤定就是她曾爺爺收藏的那幅呢,因為這上面的12枚虛齋的印章是做不了假的。當然,嘉德那邊也說江南春流傳有序,送拍人就是從旁家買來的。
那大伙說,作為龐家后人,這咋能接受呢?
那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呢?上邊說了法院責令南博必須讓龐叔令核對文物原件。于是6月30號龐叔令就去查驗了,一看發現那137幅書畫有5件沒了。南博就給他解釋啊,說這5件,包括江南春,已經被我們認定是贗品了是偽作,已經被妥善處理了。
龐叔令就徹底懵了啊:我太爺爺龐萊臣當年重金購入的藏品,還蓋了12次章,怎么可能是贗品?而且,就算是假的,那南博你為何不告知我們,為何不歸還于龐家,竟然就私自處理了,而且到底怎么處置的當時博物院方面也避而不談?
那更讓人詫異的是,這么一幅被定性為 “偽作” 的贗品,居然能上嘉德起拍價8800萬?所以當這個新聞出來之后呢公眾華然,大家的疑問和龐叔令一樣,這到底是真跡被流出,還是鑒定存疑?還是南博監守自盜呢?如果是假的怎么會天價拍賣,如果是真的,怎么會從博物院流入市場?
隨著事件持續發酵,南京博物院表態正在內部調查,將積極配合有關部門徹查,并處理違規行為;國家文物局也已成立調查組要給公眾一個交代。
事情來龍去脈大概就是如此。那首先最大的爭議,我覺得還是這幅畫,他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從博物院流入市場,那肯定就是犯罪了啊,那是變賣國有資產啊。那如果是假的,為何又會起拍8800萬呢。
網上大部分人覺得要拍賣的這件江南春就是真的,為什么呢?其一,畫作傳承有序,畫上一共 60 枚收藏章,涵蓋了明代到當代多位收藏大家,尤其龐萊臣也別鐘愛前后蓋了 12 枚,所謂收藏鏈清晰。其二,畫上有兩枚仇英本人的印章,與另一副真品《仙山樓閣》上的章完全一致。其三,嘉德春拍起拍 8800 萬高價,一個名頭如此之大的拍賣行走這么大的眼概率不大吧?而且在1950 年代,當時的文化部部長鄭振鐸,說它是仇英第一畫作;龐叔令呢肯定也相信太爺爺龐萊臣的眼光。
虛齋印
但是呢,南博也給出了一些所謂證據,說這么多年來,《江南春》做了多次鑒定。才最終鑒定為偽作的。
第一次是在1961 年 11 月。
當時文化部組織了一個全國性的鑒定小組,目的呢也不是針對某一幅畫,而是要摸清全國大博物館的家底,看看哪些是真正的重要文物,哪些可能存在問題。這個小組有三位專家,他們一路從南鑒定到北,在 1961 年 11 月來到南京博物院,重點查看了龐萊臣捐贈的那批作品。這次鑒定呢,專家組給出的結論是:《江南春》這幅畫本身是偽作。
但他們認為題頭“江南佳麗”四個字是真跡,但后面的題款與時代特征明顯不符,整體判斷為高水平偽作,說龐萊臣當年可能也是被誤導了,當成真跡給收藏了。第二次是三年后1964 年。
南博內部又組織三人小組鑒定,結論依然是:這畫不是真跡。
第三次是1986 年到 1990 年之間了。這次的主要工作呢,是博物院對部分“不宜收藏”的作品再次鑒定,《江南春》仍被列入其中,最終被作為“妥善處理”的對象。那到底是怎么妥善處理的呢?就是這幅畫弄到文物商店給賣了。
南京博物院的態度也很明確啊:三次鑒定,結論一致。但問題也正出在這里。龐叔令的質疑是,她認為前兩次鑒定缺乏完整原始檔案支撐,南博也拿不出來,而且1964 年的鑒定,是博物院自己人,而且專業性是有問題的,因為其中一個人就是當年跟他家借畫展覽的人徐沄秋,他只是一個文物征集員,專業水平存疑。至于第三次鑒定,更是缺乏公開的成員名單和正式報告。
也正是這些無法被完整還原的細節,才讓《江南春》的真假之爭,至今仍然懸而未決。而且還有一個問題,整個鑒定過程以及結果,龐家后人完全沒有被告知。
那第二個問題,就算這幅江南春是假的,那它是不是就該被博物館這么清退,被妥善處理賣了呢?
當年第一次鑒定的時候說題頭江南佳麗四個字,是明代書法家陳鎏親筆,那本身也具備一定文物價值啊。這里要說一個概念,因為中國的書畫史上確實有一個繞不開的名詞,蘇州片。所謂“蘇州片”,指的是明末清初,在蘇州一帶形成了一整套仿古書畫的生產體系。當時唐宋名畫存世極稀,但市場需求旺盛,于是大量畫師專門臨摹古畫,技法成熟、分工明確,甚至形成完整產業鏈,仇英本人早年就靠這個工作謀生的。
所以“蘇州片”里的很多作品,技法水平并不低。清宮舊藏,乾隆收藏的畫作就有不少是“蘇州片”。 而更重要的是,這些作品距今已經幾百年了。
哪怕是當年的仿作,今天本身也已經是古畫,具有研究、展示和歷史價值。在國際上,博物館收藏并不只以“真跡”為唯一標準。歷史偽作本身也是歷史的一部分。有的博物館會把真跡和偽作同時展出。所以問題不在于“這畫是不是假”,而在于:就算是假的到底該如何處理?南博你認定的偽作該不該所謂妥善處理呢?
接下來是下一個疑問:這幅畫,是怎么出現在嘉德拍賣行的?
根據公開資料,在嘉德拍賣之前,《江南春》一度歸屬藝蘭齋。藝蘭齋由陸挺夫婦于 1996 年注冊。后來,藝蘭齋方面曾公開稱,這幅畫是從龐家一個女兒手里收來的,龐叔令說,這就太扯了,因為龐來臣就一個兒子,兩個孫子,到她這一輩才是女孩,這個說法不可信。
隨后,又出現另一種說法:
說這幅畫是在上世紀 90 年代后期,一名中年男子拿到藝蘭齋售賣的,開價 19 萬,最后 17 萬成交。
隨著事件發酵,南京博物院給出了另外的證據。
1986 至 1990 年第三次鑒定后,他們在1997 年 4 月 15 日向江蘇省文物局上報:館藏中共有1259 件贗品,不宜收藏,申請劃撥到下屬文物商店處理。
4 月 21 日,文物局批準。6 月 19 日,這批作品被整體運至南京博物院下屬文物商店開始對外出售,《江南春》就在其中。直到4年后2001 年 4 月 16 日,店里來了一個人一共買了4件,一共花了17420塊。其中就有江南春,售價6800元。但蹊蹺的是售賣發票抬頭寫的是“顧客”。
從程序上看,這套操作并未明顯違規:
先是鑒定為贗品 → 然后退出館藏 → 進入文物商店 → 合法出售。
程序上講,它不違規,但就是疑點重重。是不是博物院自己做局多年后再所謂合理的賣出呢?中間的鑒定,退出館藏,批準進入文物商店,所有的經辦人有沒有問題?
第三個疑點,就是那張發票了。太不正常了,買家欄只寫了顧客,這個人為什么不愿意寫真名?是擔心身份暴露還是和某些關鍵人物存在關聯?這些目前還無法確認只能等待調查結果。
第四個疑點是時間線不對。那個藝蘭齋說的是,這幅江南春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入手,但南博提供的材料顯示,畫是在2001年4月份才由文物商店出售的。所以,在畫還沒有賣出去的情況下,這藝蘭齋是怎么在九十年代就提前拿到了呢?一定有人在說謊。
好到目前為止的,事情的全貌大概就是這樣,但我們也會發現一個特別蹊蹺的事兒,
幾乎沒有人,公開、明確、承擔責任地說過一句——“這一定是真跡”。
同樣,也幾乎沒有人,站出來斬釘截鐵地說——“這就是贗品”。而這種狀態,在藝術市場里并不少見。
它被稱為一種“懸置狀態”。 因為只要沒有最終否定,只要存在爭議空間,市場就有想象空間。而這種空間往往就是價值的來源。
于是,當“8800 萬起拍”出現后,所有被壓在水面下的問題,全部浮了上來。龐萊臣的后人,龐叔令也站出來了。
她提出的,不是真假判斷,而是三個非常基礎、卻無法回避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這幅即將拍賣的《江南春》,是不是當年由龐氏家族捐贈、并正式進入南京博物院館藏的那一幅?
第二個問題:
如果這幅畫在博物院的階段被認定為“不宜收藏”,那么支撐這一認定的理由是什么?而這些理由,是否足以解釋它在今天被賦予近億元的估值?
第三個問題:
如果這幅畫具備如此高的歷史與經濟價值,那么它當年退出國家館藏體系的過程,是否足夠清晰、合規、可追溯?相關記錄是否完整?
也正因為如此,事情的性質迅速發生了變化。公眾討論的重心,不再是“懂不懂仇英,是不是真跡”,而是“博物館到底擁有什么樣的處置權”。
在現有制度下,博物館確實擁有對館藏進行鑒定、調整、管理的權力。但問題在于,是否應該有更高的透明度?尤其是在面對愛國人士捐贈的文物時。捐贈,并不等同于放棄一切,放棄最起碼的知情權啊。
從國際博物館實踐來看,捐贈文物在發生重大定性變化時,通常會有比較清晰的溝通機制。即便作品被重新認定為偽作或爭議品,其處理方式、保存狀態,也往往會被明確標注,而不是悄悄退出體系悄悄處理了。
《江南春》的特殊之處在于,它的“退出”,并沒有形成可見的公共記錄。至少在普通老百姓層面,很難通過公開渠道完整還原它的流轉路徑。正是這種“不透明”,放大了外界的不安。
那就是,當公共機構對文物作出“價值性判斷”時,這種判斷是否應當被視為最終結果?如果不是,誰來監督?誰來復核?誰來承擔解釋的責任?
如果當年的鑒定結論是絕對權威的,那么今天的高價拍賣,就顯得難以理解;
如果今天的市場定價是理性判斷的結果,那么當年的“退出館藏”,就顯得倉促甚至草率。
隨著輿論壓力加大,相關部門介入調查,《江南春》被緊急撤拍。但即便如此,這件事也并沒有畫上句號。
因為《江南春》最終是真是假,最終會如何定性,也許終有結論;
但圍繞它產生的這些問題,卻不會因為結論而自動消失。
它們會繼續存在于每一次的捐贈、每一次的鑒定、每一次的“退出館藏”之中。
因為制度不透明就會導致這樣一個問題,當私人將文化遺產托付給公共機構時,這份托付,究竟意味著什么?
如果這個問題得不到清晰的回答,那么下一幅“江南春”,遲早還會出現。
或者就像網友們說的, 當你在屋里看到一只廣式雙馬尾的時候,說明這個屋子里已經有無數只蟑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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