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國：讓光伏成為最經濟的能源｜我們的四分之一世紀

編者按：2025年，經濟觀察報以“我們的四分之一世紀”為年終特刊主題，旨在通過數十位時代親歷者的故事，共繪一幅屬于這段歲月的集體記憶圖譜。

2025年12月11日，美國紐約，在享有“能源奧斯卡”盛譽的普氏全球能源獎頒獎禮上，57歲的李振國榮膺“終身成就獎”，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中國企業家。與此同時，他所創辦的隆基綠能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稱“隆基”或者“隆基綠能”）也摘得“企業影響力獎”。“這份榮譽不僅屬于我個人，更屬于所有為隆基、為全球能源轉型不懈奮斗的同事與伙伴。”李振國說。

榮耀的背后，深藏著一場持續幾十年的“破局”長征。

自1995年投身太陽能領域起，李振國便篤定于單晶硅技術的研發與攻堅。在那個光伏成本高昂、技術路線紛雜的年代，他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堅守單晶硅實驗室。他始終懷抱一個樸素而堅定的愿景：“讓光伏成為最經濟的能源”。其所推動的低碳技術，如今已成為行業廣泛應用的基石。2025年8月，李振國入選中國工程院院士增選有效候選人名單。

從早期技術受制于人、市場依賴海外，到一步步攻克關鍵技術、實現全產業鏈自主；從被視為“邊緣選項”到成為全球能源轉型的主流力量，李振國與隆基綠能見證并引領了中國光伏產業從追趕到并行、邁向全球的歷程。

2025年12月24日，李振國在蘭州大學舉辦的江隆基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活動上回憶，自己與多位蘭大校友在畢業前相約，若有一天創辦企業，必以“隆基”為名。他說，隆基綠能成立二十五年來，始終堅持以科技創新回應時代命題，在高效光伏技術、能源轉型與綠色發展領域持續突破，將江隆基先生的“科學發達、實業振興”的理念轉化為面向全球的現實貢獻。

創新的基因

1990年，李振國從蘭州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制造單晶的華山半導體材料廠，捧起了“鐵飯碗”。但是，改革開放的大潮，讓李振國心動，辭職創業。

2000年2月14日，李振國創辦了西安新盟電子科技有限公司（隆基綠能的前身，下稱“新盟電子”），主營半導體級晶硅材料、半導體設備的研發、制造和銷售。此時，中國的多晶硅材料受起步較晚、相關設備缺失、技術落后等因素制約，產能嚴重不足，主要依賴進口。多晶硅材料的技術和產能被美國Hem－lock、德國瓦克等國外七大廠商壟斷，導致產品價格昂貴且上漲迅速。

李振國想改變這種現狀。新盟電子另辟蹊徑，專注于晶硅廢料技術的研發，通過分類、清洗、純化、檢測等工作變晶硅廢料為寶。

創業的日子并非一帆風順。廠房是租的，設備是二手的，十幾名員工擠在一間辦公室里，連研發經費都得靠創始人四處籌借。有老員工回憶：“李總（李振國）當時天天泡在車間，跟工人一起調試設備，經常干到后半夜，累了就趴在桌上睡會兒。”但李振國有股韌勁，認準硅材料是未來的核心產業，再難也咬牙堅持。

李振國于2002年9月成立了生產半導體材料、太陽能電池等的西安隆基硅技術有限公司（下稱“隆基硅技術”）。經過隆基硅技術處理后的多晶硅料，可用于太陽能單晶、器件級單晶的生產。因其質量可靠、穩定的品質備受市場青睞，并反向出口國外。

2004年，德國政府修訂《可再生能源法》，提高了各類可再生能源固定上網電價。隨后歐盟各國紛紛跟進，光伏市場迎來前所未有的發展，全球需求量激增。

李振國敏銳地覺得，機會來了。

他于2004年4月成立了西安矽美單晶硅有限公司，業務延伸至單晶硅棒、半導體級別的硅片等研發銷售。至2005年底，該公司已形成年產30噸器件級單晶硅生產能力，并憑借其產品質量可靠、性能高效，成為當時中國最大的太陽能電池制造商無錫尚德太陽能電力有限公司的單晶硅片供應商。

降成本，篤定單晶路線

在回望隆基早期的創業歷程時，一次危機，開啟了隆基綠能的現代化企業治理結構之路，也讓李振國大學時和鐘寶申、李文學在蘭州大學江隆基校長塑像前相約要做對社會有價值的企業的夢想照進現實。

（左一鐘寶申、中間李文學、右一李振國，受訪者供圖）

李振國回憶，2003年，新盟電子計劃向歐洲客戶出口14噸晶硅料，合同總金額共計200萬美元，這對剛成立的公司無疑是一筆大單。但當產品交付給客戶之后，對方卻以不滿足技術指標為由要求退貨，同時由于在海外報關和運輸方面缺乏經驗，這批硅料一直到2004年5月才運回國內港口。這對于剛成立三年的西安新盟來說，無疑是一場生死危機。但慶幸的是，正好趕上硅料緊缺、價格飆升的時間窗口，經過新盟電子在國內多方尋求客戶，這批被退掉的貨物剛運到港口就被國內另外一家光伏企業以3倍的價格買走。

經過這次事件，李振國開始思考企業的發展方向及治理結構。李振國體會到，“在一個公司里面，你一個人做決策，當然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但也存在著巨大的風險。也許你做對了很多事情，但是有一件錯誤的事情，可能就會導致企業無法生存。”

2006年，李振國在與鐘寶申深入探討了中國光伏行業發展的前景后，鄭重地向鐘寶申發出了邀請。此時鐘寶申創立的撫順磁電設備有限公司已經成長為中國磁性裝備制造行業的排頭兵。經過慎重考慮，鐘寶申加盟隆基綠能，并先后擔任公司董事兼總裁、董事長，李振國“讓賢”，任總裁。

這一年，中國光伏行業風生水起，多晶硅技術路線成為市場參與者的主流選擇。但是，李振國和他的團隊，經過反復思考，希望“從最終客戶的價值來考慮，降低發電成本”，因此將主營業務聚焦在光伏產業，并選擇了不被行業看好的單晶硅技術路線。

單晶的轉換效率高，但成本也很高；多晶轉換效率低，但成本低，市場接受程度也非常高。

但是，李振國把眼光放長遠，敲定了“專業化、規模化、品牌化”的戰略路線，確立了單晶硅棒、硅片生產加工與銷售的主營業務地位。他和團隊一次次力攻技術突破，將單晶電池和組件的成本降下來；一次次向下游客戶游說，讓單晶得到市場的認可。“很多報道說隆基豪賭單晶硅賭贏了，其實不是賭，我們做過很長時間的分析研究。”李振國稱。

2010年，在陜西某制造業國企擔任董事長兼黨委書記的李文學加盟隆基擔任黨委書記、副總裁。自此，被外界譽為隆基“三駕馬車”的管理團隊初步形成。隆基也由此走上了快速發展之路。2012年，隆基股份成功在上交所主板上市。

李振國表示，這一年，他與團隊嚴謹深入地進行分析后達成共識——在那個擁“硅”為王的時代，凡是可以制造的東西，短缺一定是階段性的，過剩才是常態。而在光伏行業，只有光伏電站安裝系統是唯一不可被制造的環節。單晶硅的技術路線就是未來發電成本最低的技術路線。

基于對行業的敏銳判斷，2013年，隆基股份一躍而起，迅速發展成為全球最大的單晶硅制造企業。

2014年進入電池組件領域后，李振國稱，隆基徹底解決了困擾行業多年的單晶初始光衰問題，并向行業公開領先的單晶低衰減技術—LIR（光致再生）技術，幫助全球單晶產品解決初始光衰的問題，助力行業共同成長，單晶電池、組件產品轉換效率不斷刷新世界紀錄。

到了2015年，越來越多的組件、電池廠商一步步轉向單晶，下游逐漸已經意識到了單晶的優勢。彼時的李振國曾敲著桌子非常肯定地表示：“多晶鑄錠即使是零成本，單晶也能贏，今年（2015年）5月份，我們已經證實了這個結論。隆基單晶拉棒的非硅成本半年下降了33%。”

“回歸科研一線”

在2018年12月11日舉行的第24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李振國提出光伏產品制造的“SolarforSolar”理念（以清潔能源制造清潔能源）。

對技術創新的追求，始終是李振國與隆基發展的主線。在行業內，隆基常被形容為一位“離群索居者”。

李振國長期思考的核心問題是：什么才是對產業和客戶最具價值的技術？引領一個時代的核心競爭力究竟是什么？2022年，他在給員工的公開信中給出了回答：“從眾從來都是最容易的選擇，但卻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我們只是選擇了一條自認為對社會、對行業、對客戶、對企業更具價值的道路。”

這條“少有人走的路”，在光伏技術面臨路線抉擇時尤為突顯。當多數同行押注TOPCon技術時，隆基于2023年9月正式宣布，將未來大量產品押注于BC（背接觸）類電池技術路線，并持續推出基于該技術的系列差異化新產品。這一選擇的背后，是李振國對行業痛點的深刻洞察。

他體會到，過去幾年技術（如TOP－Con）的快速擴散，導致嚴重的同質化競爭與全行業虧損。因此，隆基在推廣BC技術時，特別強調構建一個由“自主創新、協同合作、知識產權保護”組成的“技術護城河”，旨在保護創新者利益，引導行業走向可持續的良性發展。

從技術本質出發，李振國對此極為篤定。在他看來，晶硅電池的終極技術形態必將與BC結構結合。隆基已基于此開發出HPBC、HIBC等多種衍生技術。盡管面向未來的疊層電池技術已嶄露頭角，但在相當長的階段內，BC技術仍將是光伏產業發展的一個階段性高峰。

近兩年來，中國光伏產業深陷惡性競爭泥潭，產業鏈價格急劇下滑，企業普遍經營承壓，疊加海外貿易摩擦加劇，行業面臨嚴峻挑戰。在此背景下，2025年5月，李振國做出了一個震動業界的決定：辭去隆基綠能董事、總經理職務，全身心回歸公司的研發與科技管理工作，專注于中央研究院院長及首席技術官的角色，全面主導前沿技術攻關。

對他而言，這并非轉型，而是回歸。“從大學畢業以后，我一直就在科研一線工作。”李振國說，“現在只是更加專注在科技工作上。”重視科研與技術創新，是他創業以來始終不變的守則。

二十五年時間，李振國帶領隆基綠能，走出一條以技術創新驅動產業變革的中國光伏之路。

當下，李振國給隆基綠能提出新的目標：讓所有人更便利地使用光伏、使用清潔能源，讓綠色能源融入生活的每一處細微角落，真正做到觸手可得，便捷隨心。

（作者 蔡越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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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越坤

資本市場部資深記者 主要關注債券、信托、銀行等領域的市場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