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25年即將結束,21世紀也已走過四分之一。當我們感慨時間過得飛快時,或許也應當意識到:時間本應是有重量的。澎湃評論部推出2025年度特別策劃《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未來》,記錄你我的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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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算法越來越深地介入生活時,我們還能怎樣感受?
如果要為過去這一年挑選一個具有標志性的公共事件,“蘇超”大概很難被忽略。從5月初的第一場比賽到11月初的冠軍爭奪戰,它吸引的不只是足球迷,還有大量原本并不關心足球的人們。城市個性、歷史文化、文旅美食,以及各種玩梗,在短時間內被高度聚合,顯示出巨大的傳播能量。
這是在數字社會才可能出現的一種景觀:微信、微博、抖音、小紅書等平臺,各自以不同的算法組織傳播,時間上錯位推送,內容上彼此配合。密集的信息流并非簡單疊加,而是共同編排了一種難以回避的注意力結構。在這樣的結構中,我們幾乎不可能置身事外。人們在被平臺帶入事件的同時,也加持了平臺的流量;即便是親身走進體育場的數以萬計的觀眾,同樣也匯入流量的海洋。公眾的情緒于其中被調動、被放大、被延續,一種新的城市共感由此生成。
正是在這樣的現實中,我們越來越頻繁地體驗到一種新的感性形態——人的身體與數字技術深度纏結所生成的經驗方式,我將其稱為“數字感性”。過去一年里,我在課堂、會議、寫作與座談中反復提及這個概念,不僅僅是出于理論興趣,更是因為它關乎一個切身的問題:當算法越來越深地介入生活時,我們還能怎樣感受?
每天每刻,你打開手機,便會遭遇“為你推薦”:新聞、視頻、音樂、路線、餐廳、商品,甚至是生活方式本身。我們以為自己在做選擇,但更多時候,是算法為我們預設。它通過對行為的持續記錄與預測,重新安排著時間的節奏——加速、壓縮、切割、生成。刷短視頻時,你的手指、視線、坐姿,乃至大腦的獎勵機制,早已與算法形成反饋回路。離開這種節奏,就會感到無所適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以數字技術為條件,被平臺算法所支配,而我們的情感、感覺和行動留下的數字印跡,作為數據成為供給算法的“養料”。
暑假里,我和家人決定去新疆旅游,為制訂出行規劃,自然要上網做各種搜尋:評分高的旅行社、點贊多的攻略、網紅博主的旅行筆記……“必走線路”“必去景點”“必吃美食”等,不斷被推送到眼前。還未出發,許多體驗似乎就已被提前鎖定。隱藏在這些推薦之下的算法,在幫助我們做決策的同時,也在悄然塑造我們的期待,安排我們的節奏,刺激我們的欲望。但是,旅行真正開始后,我們依然會偏離那些事先決定的一切,而且真正觸動我的,并非那些推薦的復刻和印證,而恰恰是一些無法被預知的時刻。兵團子弟出身的向導,講起童年上學時漢族學生教哈薩克族學生騎自行車,哈薩克族學生教漢族學生騎馬,那種從記憶深處流露出的快樂與天真,極具感染力;克蘭河灘上兀然矗立的一株枯樹,樹皮大部分脫落,白色的枝干虬曲如龍舞,翹首向天嘶吼;喀納斯湖畔的樹林深處,牧人留下的圍欄、衣物和器具,令人想象游牧的艱辛和兇險……這些并不在任何推薦清單里,卻在我的行動中發生,被我的身體經驗。
但是,當我記錄那些自以為獨有的感覺,拍下那些自以為獨特的景象,并且發到某個平臺的時候,它又以數字化的存在,匯入了流量,進入算法優選的數據庫,成就下一輪備選的用戶模型。這也就意味著,我的感性活動與算法的感性“預制”形成了互動和交織。當我們的感性生活被算法主導的技術調用、組織和分配,技術成為人的一部分,人性也滲入了技術性。數字感性即在此間形成,并提示我們,今天我們面臨的真正問題,并不在于技術是否過于強大,而在于:在如此強大的技術條件面前,人是否正在主動放棄作為人的感受力,將自身的情緒、判斷與體驗,全部交付給系統來管理?
這種“感受力讓渡”,在最近我追的一部美劇中,得到了耐人尋味的文化回應。劇中設想了一種由病毒引發的人類命運轉折:一個看似溫和而美好的未來正在展開——大多數人進入一種高度協調的“集體幸福”狀態,情緒被同步,沖突被消解,生活穩定而順暢。重要的是,這種狀態并非通過強制實現,而是以“更輕松、更安心”的生活體驗,被人們主動接受。真正的問題也正是由此浮現:當感受被系統性地調節、預測與優化,當孤獨、遲疑與不合時宜的情緒被視為需要修正的偏差,當技術可以替我們感受、替我們安撫、替我們規避痛苦時,人是否仍然愿意承擔作為人的那部分不安、遲疑與孤獨?劇中以女主角為代表的少數“異類”,并非反對技術本身,而是力圖保留著一種無法被完全平滑的感受能力。這異類與和順、有序的“同樂者”之間的張力,隱喻了一種更隱秘卻更現實的緊張關系——當技術開始代替我們去感受,人的感性生活中復雜、不完滿與不可預設的方面該如何葆有?技術在成就著效率和完美,并促成某種集體意識的時候,個體意識呼吸的空間又在哪里?
德國學者邁克爾·豪斯凱勒在《“更好”有多好——理解人類增強計劃》中寫道:“失去了天賦特質的感受力,我們并不會變壞,但我們會變得貧乏。”這種“貧乏”,并非能力的退化,而是感受方式的單一化。在不斷被“優化”的體驗環境中,那些原本微弱卻切身的情感漣漪,可能逐漸失去被察覺的機會。
立冬那天,我在太湖邊散步,偶然看到草地上一件小巧的手工擺件:圓形木質基底,直徑不過二十公分,右上角寫著“立冬”二字;藍天與河流之下,是用黑黃相間碎石拼貼出的土地;天地之間,嵌著兩個由鵝卵石拼成的糧倉,鵝黃色為主,中間點綴紅色菱形色塊,寫著一個“豐”字。它看似隨意地放在那里,卻提醒每一個有幸注意到它的人:今天是什么日子。那一刻,我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親近——人與天地之間,通過身體與技術的勞作,重新建立起一種根本的聯系,在算法之前,在流量之外,提示著一種真切的在場。
算法作為當代數字技術的核心,不過是在近幾十年中加速成型;而人的身體及其感受結構,卻是數百萬年演化不斷沉積的結果。即便今天技術不斷重塑我們的感知,重設身體的邊界,身體依然是感性的基礎,是深厚的生命積淀,而不只是平臺中的用戶模型。“算法”確實成為我們今天不可逃避的現實:觀看、傾聽、行走、買賣、導航、選擇對象,甚至睡眠,都是技術與身體共同生成的結果。擁有數字感性,意味著需要重新學習如何去感受,而不至于鈍化我們的感受力。
“蘇超”的熱度余溫尚在,2025年即將結束,21世紀也已走過四分之一。當我們感慨時間過得飛快時,或許也應當意識到:時間本應是有重量的。正如莎拉·阿哈默德所說,“情感告訴我們許多關于時間的事情:情感本身就是時間的骨血。”我們的記憶、期待、創傷、等待,焦慮、懷念、恐懼與希望,都是時間在身體中的顯形;當技術重構我們的時間之際,我們需要修煉的,是為時間賦形的感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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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報設計 趙冠群 周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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