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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學(xué)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章英薈、桂越然[美]、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藍紗裙(任見短篇小說選)『原創(chuàng)』
三等艙,下鋪。
他拉著救生衣匣子上的扶手,收腹、提足,將自己倏地順進了鋪位。
不夠舒服。又拿雙手捧葫蘆一般捧起后腦勺。頭勾起來了,視野由頂棚轉(zhuǎn)向了舷窗。腳丫。窗沿。腳趾上三簇變幻多端的霓虹燈光。那是這個港口的名字。
引擎聲隱隱地顫動在水的底層,感覺極其深遠。再過一些時候,那三簇霓虹燈光連同它下面那一排排蒼白、呆板的燈影,就要在加大的引擎聲中向后退去,退去,消失。
他的鋪位緊靠著艙壁。他仰面斜躺著,鄰鋪的地盤也給占據(jù)了一半。
這樣,他的頭就在許多光腳丫組成的虛線盡處點出了一團墨。頭頂前邊是走來走去的腿,配著腳步響,帶來似可感知的小風(fēng)。偶爾有條褲管干脆在發(fā)梢上掠過。
其實,他沒有看見舷窗,腳趾,三簇變幻不定的霓虹燈光。也沒有聽到深處的隆隆機器聲。耳際衣服帶起的小風(fēng)也沒有,你呼我應(yīng)的人聲,熱鬧吵雜的合奏,也沒有。
他在一個天藍色的世界里旋轉(zhuǎn)。到處都是天藍色,天藍色。透明的天藍色。他似乎融化了,消失了,融化和消失在一個莫可名狀的天藍色的世界,一件美妙絕倫的天藍色柔姿紗連衣裙……
他逃不出那個世界。想到自己這次暫時離開那個世界,而沒有瘋癲,沒有跳車、跳船,還能躺在這客貨混裝的低等艙室,真覺得不可思議。
忽然間,他驚得一跳。
飄過來了一片天藍色。近乎半透明的天藍色,恰在他的頭頂前面,眼睛上方,停了。用力眨一下眼睛。玉藕一樣的腿兒。再向上,明亮的燈光投射中,淡如藍煙的薄紗之內(nèi),一幅只屬于女性的神秘春色圖畫使他轟地一熱,火燙般轉(zhuǎn)過身子。
天藍色的柔姿紗連衣裙。
但是很快就泄氣了。愕然地半張著的嘴巴閉上了。不是?不是——不是……
真混。明知她此時此地根本不會出現(xiàn),血液還是全涌上了腦門。不過,這天藍色的紗裙實在與她的一模一樣。這不是奇跡也是個好兆頭吧。
她也生得美。每個女子都有屬于她自己的美,可是她多像她啊。圓圓的杏兒眼……她撐起裙裾,蹲在他剛才還占了一半的鋪位頂頭。先放下一個奶油色的小包,再解掉乳白色的涼鞋,然后爬進鋪位來。她做著這一切,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每一個姿態(tài)都極為典雅。
腳早已撤下了窗沿,規(guī)矩地呆在遠離她的角落。背后是平行于鋪位的豎立而光滑的壁,靠倚不住,身前的她——他已經(jīng)感知了一股女性的馨香——又似乎構(gòu)成了一種威脅。
她坐穩(wěn)了。看見他的尷尬,忽然忍不住一樂,樂著向他點了個頭。
無言的點頭居然使他的神經(jīng)開始解除緊張。她樂的時候很美,沒有牽強,沒有做作,也沒有羞怯。他也點了個頭。想還個笑,腮上的皮肉朝兩邊拉了一拉。似乎該說句話,但一時不曉得說什么才恰當(dāng)。他索性坐起來。
她拿出一把袖珍折扇。那扇子折合著鋼筆大小,展開則如一片葵葉。扇面上有些黑斑,不知是山水,還是花草,也許是首詩。
我的她……
笑話。她是我的她?我是她的我?
我的她不知有沒有一把這樣的小扇?她要想有,當(dāng)然可以有。柔姿紗連衣裙,天藍色的帶著披肩,肯定是一個廠的產(chǎn)品。據(jù)說是真絲的,真薄啊,那么小的風(fēng)它就飄悠不停。唔,她也掛著個校徽。白底紅字,沒錯。她這所學(xué)校和我們的學(xué)校相距五百公里。
她注意到了他的襯衣。襯衣在扶手里塞著。衣襟上吊著個校徽。她歪頭看了一下,似有若無地一笑。似有若無。她的小扇又扇起來,天藍色的柔姿紗忽閃著,一下一下地顯出尖而圓的乳房,很是動人。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校徽,暗罵自己粗心、麻痹。這次怎么忘了拽掉那片他總不愿戴著張揚的玩意兒,真見鬼。
旁邊的乘客鋪起床來。一上船就想睡。展床單,弄枕頭,抖擻毛巾被。三等艙的鋪蓋灰塵這么多,她輕輕地皺著好看的鼻子。她遲疑了一下,看看鋪位頂上卷著的帆布隔墻,又看看他,似乎是商量。當(dāng)然,她用不著商量,他想,她自己那邊的,她愛放不放。遠處已有放下來的。不過她的面容這樣溫柔,還迷人地笑著。
滿艙的混亂被帆布隔墻摒開。
燈光也被摒開了些,柔美得多了。
他這邊的艙壁和她那邊的帆隔造出了一個包廂,一個柔美的、詩一般的世界,只有陌路相逢、相視微笑的她和他了。他不由得望一望走道對面鋪位上的人,他們好像在注意這里呢。他不曉得自己怎么辦才好……
她好像根本不介意別的乘客怎么想。她也沒有要說一句話是樣子。好像也未顧及他,現(xiàn)在她顯得很懶散。
他扭動著伸了個懶腰,又抱起膝。他想躺,躺下去捧起后腦勺是最舒服的,但他不愿。現(xiàn)在去穿衣,不但熱,而且好像犯了精神病,只穿背心就去捧后腦勺,怕她會看到他的腋下有些毛。盡管世界上的事情看穿了,是完全不必怕的。
他看不穿,他怕。
關(guān)于他的怕,他曾經(jīng)攪盡腦汁,不得答案。他的圣壇上供奉著自己的神:就是那位生著圓圓的杏兒眼的姑娘。他對她的情感不可言喻,惟一明白的一點就是恐懼,他疑惑造物主是專讓他恐懼才安置她到世間來的。平素,同學(xué)們——還有女同學(xué)——都說他機靈、俏皮,可是一和他的神搭界,他就木了。看不見她,他是瘋子,看見她時,他是呆子……
汽笛驟然爆響,劃裂了江上的夜。
隨著,引擎加重了轟鳴,整個世界悠悠地動了。檢票廳、仍在停靠著的別的客輪、江岸上滿披燈影的大片建筑漸漸遠去。客輪載著西來東去的乘客,駛進幽邃、深奧的江上的夜。
她踡著兩腿斜伏在窗上。唔,她為夜景所吸引了嗎?
窗外的夜并不灰暗,城市的上空甚至在乳黃之上還有個幽藍的光冠。夜的城市在遠去,遠去,越來越快地遠去,萬家燈火在客輪的加速中變成一片流螢。他彎腰看去,真美,他還沒有這樣欣賞過城市之夜呢。
客輪播音停了,引擎聲穩(wěn)定了,艙內(nèi)的人聲也小了,輕了。她從窗口回過身,拉拉鋪,躺下了,向他這邊側(cè)著。躺了一會兒,好像想起什么,看著他,忽閃幾下眼睛,然后忽地坐起來,爬出去,從走道上的一個棕色大提包里取出了一個……一幅床單。
粉紅的。有些淺紫色的印花。她打開床單,在包廂的門口吊起試了一下。同時對他點頭一笑。是在商量是否可以呢,還是要他幫忙呢?他忽然覺得咽喉難受——她該說句什么的,怎么像根本沒打算與我說話,像演啞劇。說實話,她不使人反感,她的神情總是那么美。他沒有點頭,一瞬間呆著。因為他驀然醒悟:在外面看,一對青年男女睡進這樣一個包廂就夠惹眼的了,現(xiàn)在有要關(guān)起門……從床單的撩動中他瞅見外面仿佛好多眼睛都在盯著這里。他又慌亂起來,耳熱心跳,下意識地伸上去幫忙的手觸電般倒了回來。
他逃到了自己的窗口。
大江流水。客輪的蝸葉攪動著江水,波翻浪涌。客輪的燈光照耀著江水,一片無底的青黑。奔騰的黑云之上,跳蕩著一顆慘白的月亮。還有兩顆星在閃爍。
她現(xiàn)在在哪里?
暑假才剛剛開始,這兩個月怎么過去?他想哭。無論承認不承認,她委實具有一種神魔的力量,他的意識之角剛一觸上她,就像鈾原子核遭到轟擊產(chǎn)生裂變。一聲巨響。客輪、包廂全都沒有了,他已無可自救地墮入天藍色的世界……大江流水變成潺潺小溪。黑云上慘白的月亮化為艷陽麗日。輕柔的裙幅在熱風(fēng)里飄動。他正在經(jīng)受著人生中第一次為美所攫取的顫栗。
平常怎么沒有見過她?還是她沒有穿過這件天藍色的柔姿紗連衣裙?
她的美并不在于裙子,而在于那雙圓圓的杏兒眼。不,也不在眼睛。她的美是這樣的——美得叫你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永遠不過是要再看一眼。
是誰決定了這次全校師生來幫老鄉(xiāng)挖渠?可是我不能總這樣一下一下地看她啊。她美得叫人飄忽,叫人泄氣,叫人懊惱,叫人發(fā)愁,叫人難受得窒息……
挖渠歸來,他天天在校園里到處亂轉(zhuǎn)。除了服刑似的關(guān)在教室里那幾個小時,連睡夢中他都在校園里每一個地方亂轉(zhuǎn)。
誰知卻找不到她。
他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本校的學(xué)生。他開始懷疑自己那天是不是出現(xiàn)了所謂幻視……
“咚”地一響,她的奶油色的小包落在兩個枕頭中間。接著她爬了進來,拖曳著連衣裙。床單已展展地吊好,猶如一面粉紅色的幕布。
包廂徹底包起來了。現(xiàn)在只有粉紅色的立方體空間和流瀉著的柔姿紗連衣裙了,還有熱乎乎的感覺,微微冒出的小汗。不知怎地,這景象、這氣氛使他油然生起一股不大美妙的預(yù)感。
她去開窗。他也不由自主地伸手去端自己床頭的窗。窗剛端起,忽地撞進一股勁疾的江風(fēng),剛剛掛起的幕布撲撲地鼓起來,人也激凌一下,條件反射般同時將窗放了下來。
他們相視而笑,這次都出了聲。
床單又垂下來。恢復(fù)原狀時,他們都好像輕嘆般噓了一聲。她想休息了。她懶散地擺擺枕頭,又坐起來,到他與她的枕頭中間,打開那個奶油色小包,拿出一個薄薄的塑料袋。
他思忖,那玩意兒怕是晚霜什么的。
她又找出毛巾和香皂,鉆了出去。
小包未合嚴,而且還滑落在他的鋪上,他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原以為夾著可以說明她所學(xué)專業(yè)的什么東西,誰知卻是些衛(wèi)生紙和別的什么。這些衛(wèi)生用品對他來說比愛情更為遙遠。但卻一下子出現(xiàn)在眼前,而且是一幅叫人耳熱心跳的大特寫。他不敢偷看,似乎出于一種本能的避嫌,把小包送回她的鋪上。
他轉(zhuǎn)身躺下,將一個脊梁給她的空鋪位。但是他的心臟加速了跳動,脖頸和耳朵更是烘烘地發(fā)熱。他咬著嘴唇,譴責(zé)起自己來:愛,應(yīng)該忠貞和專一,這是它千百年來為人贊美的特質(zhì),我注意另一個女性的這些東西,這是我和她的愛情中的不可姑息的……
哦,我真渾,怎么這樣想入非非。或許這位女同胞本性上就是大大咧咧的,她封起包廂難保不是因為神經(jīng)衰弱,難保不是為了睡得安寧、舒服,如此而已。我只不過是在購票的時候由售票員無意中派給了一張與她的號碼相連的票,竟然這樣自招無聊,真正地可卑、可恨。
擺脫了眼前的煩惱,天地萬物為之一亮。
他看見她,很偶然,很奇跡,在他滿校園到處亂轉(zhuǎn)了一周、幾乎要發(fā)瘋的時候。她就在他們宿舍樓的門前,早讀。啊,好兆頭,她來到我的門前了,是她自己來的。
她在早晨的陽光里,在黃金般的色彩籠罩中。她的頭發(fā)多美啊,茸茸的,有些亂,很少的一些,給陽光染成紅黃色。整個的她就是一尊雍容、嫵媚的女神雕像,但又有讓人塵心躍動的溫柔。他激動得就在遠處的甬道上手舞足蹈起來,險些撞上了過路的自行車。
他又從甬道退回去,繞了好大一個圈,繞到她的一側(cè)。在她不會發(fā)現(xiàn)的地方。不敢往前走了。又退回去,繞了更大一個圈,繞到她的另一側(cè)。仍不敢往前走了。他更不敢到她的前面去,那樣她偶爾抬頭時會看到他的。再說,路邊還有別的早讀的同學(xué)呢。
聽不見、更看不見她讀的書,終于搞不清她是哪個系、哪個專業(yè)的。早飯鈴響起來,她走了。娉娉婷婷地走了。煙消云散了。他一屁股坐在甬道邊上。
但是,希望之火畢竟又燃燒起來了,越燒越旺。于是他又變成了游魂。教學(xué)區(qū),公寓區(qū),游樂區(qū),交叉于這些區(qū)間的三丫湖畔,湖畔的茂林幽篁之內(nèi),到處都是他的影子。與她的衣服顏色相同或相近的穿戴使他一次又一次地上當(dāng)受騙。
秋風(fēng)陣陣吹來,樹葉片片地飄零。她站在甬道邊與一男同學(xué)說話。那男同學(xué)年齡要大得多,是位大齡的同學(xué)哥,可能是讀研的吧。他們居然認識,居然站得那么近地說話。什么時候我才能像他一樣跟她說話呢?還有……并肩的漫步……
不行,我不能總是這樣被動,我要約她。
由于幾個食堂的合并,他可以在餐廳看到她了。他開始由整天的不愿吃飯變成了盼開飯。與同學(xué)上街到老遠老遠的地方,他也要趕回來,有人說他小氣,有人說他神經(jīng)病,他顧不上,他要去擠電車,為了到餐廳可以看到她。她總是跟另一位女伴一道來,買完飯就走。可以看到她的時間是那樣短暫,因而他總是興沖沖地跑進飯廳,但見她一走,立即又不想買飯,也不想吃了。
她沒有讓他吃過一頓有味道的飯。
他病了。他被困在寢室里,心理上的折磨要比身體上的嚴重十倍、百倍、千倍。在天旋地轉(zhuǎn)之中,他爬起來,爬到窗口,用病得眩暈的眼睛望著他根本望不清的樓下,祈禱著她從下面經(jīng)過一次……
包廂亮了一下。
她洗漱完畢,鉆了進來。他的背感覺到一股涼潤的風(fēng),繼而又感覺到柔姿紗連衣裙像溫水一樣輕柔地摩挲著肩、背。他麻酥酥地周身緊張起來。忽然想自己也該沖個涼,就爬起來拿毛巾。當(dāng)他沖過涼又鉆進包廂時,她已睡了。
哦,天藍色的柔姿紗連衣裙在那里掛著。
她背對著他,毛巾被顯現(xiàn)著她側(cè)身而臥的身體的曲線。他的長褲沖涼后又穿上了,褲腳不知怎么搞得濕乎乎的。他瞧瞧,想脫掉,摸了一下腰帶又停了手。他將褲腳卷起來,躺了,也給了她一個背。
……他將所有的餐券都掏出來排列在桌子上,挑,揀。挑揀出一張最平整的。他運運氣,扎足架勢,在背面寫出兩行字。
第一行是:晚七時我在東禮堂東門口等你。第二行是月日。
東禮堂的東門口比較偏僻,是個好地方。
可是,這字寫得不美,而且字距不均勻。重寫。又重寫……這是怎么了?我的字是怎么了?
這天,他共寫掉七張餐券,寫得了一張滿意的。他去餐廳吃飯,默祝著造物主多提攜,讓她一個人來買飯。可是那個女伴真可惱,寸步不離左右,讓人咬牙切齒。
第二天,他又用餐券寫那句話。
現(xiàn)在回想,有一張餐券就夠用,鬼曉得那一陣怎么迷著心竅,天天寫,天天要標明日期。夸張地說,那陣子的飯都沒有吃,而是寫去了。
他天天去餐廳時手里握著一張通知約會的餐券,握著自己的滿腔愛情。寒假快要到了,他還沒有覓到一個呈給她的機會。他要給折磨死了。
這天是她一個人走進餐廳來。她的身影剛一閃在遠遠的餐廳門口的逆光中,他就知道是她。她一個人。他的心怦怦地撞擊起來,五臟六腑都快要從口里吐出來了。他向她走去,將餐券捏在手里,手心浸著汗。怎么說話?怎么說?怎么沒想過怎么說呀?干脆不說話,把餐券——突然,有人喊。
他的一個同班同學(xué)大步跑來問他事情。轟——他的腦袋炸了。混蛋,混蛋,這混蛋。當(dāng)他匆匆忙忙應(yīng)付過那個同學(xué)時,她已經(jīng)走過去了,走向了站著許多人的售飯口……
背后,她在動。好像在翻身,悉悉索索的。客輪剛剛停靠并離開了一個新的港口,正在加速。他看見了月亮。月亮不聲不響,在偷窺著這個三等艙里的臨時包廂。朦朧的粉紅色的氛圍,透亮的天藍色柔姿紗連衣裙,醉人的女性身體的馨香……他躺了個仰面,用眼角的余光看看天邊。一半是看見,一半是感覺——她現(xiàn)在面向我睡著,而且跟我靠得這么近,我的耳邊就是她的清晰的呼吸,我的腿邊就是她的膝。忽然想,我這么再轉(zhuǎn)一下,只需輕輕地轉(zhuǎn)一下,輕輕地向她再轉(zhuǎn)一下……
這時,客輪晃悠起來,月亮在窗子上大幅度地升降搖擺。他知道行駛到浪大濤急的水域了。在這片水域,碩大的客輪也宛如一片舢板,顛上去,拋下來,顛上去,又拋下來。隨著客輪的顛蕩,他與她的身體一下一下地觸在一起。而她似乎睡著了,好像在睡夢中尋求保護似的輕聲呻吟著偎在他的身上,是的,是她在偎著他,畏畏瑟瑟地偎著他。
較之挖渠那次被激起的情緒不知強多少倍,他顫栗了兩下,伴隨著本能的強制性的軀體反應(yīng),伴隨著客輪的簸動,幾乎連自己也不知道就送過去了胳臂……
嘩啦——嘩啦——
縹緲,遙遠,像是音樂。這是什么聲音?哦,水聲,這么響,這是浪頭撞在甲板上的聲音……
不,不。我真渾,我真渾。我愛的是她,愛應(yīng)該忠貞和專一,這是它千百年來為人贊美的特質(zhì),我居然和這個她……這是對神圣的愛的褻瀆和糟蹋……她在看著我,她肯定在看著我呢。
他的夢中的高空總有她的眼睛。
……媽媽看他瘦得可怕,一個寒假都在拉他去體檢。而他寒假能在家里呆得住,完全是因為十六歲的堂妹。
堂妹的發(fā)型,衣服的樣式、色調(diào)出奇地像她。他真沒想到,處處都有好兆頭。只是夜間他只能靠記憶中她那圓圓的杏兒眼過活,才沒有悶死在夢里。
但他仍然提前三天回到了學(xué)校。食堂還沒有開張,他不是因為饑餓卻一次又一次地跑向餐廳。
幾乎是上個學(xué)期的輪回,他依舊不由自主地到處亂轉(zhuǎn),依舊攥著寫好字的餐券盼望每天的開飯。他沒想到造物主賜給他的機遇是在電車上。
夏天的氣息已經(jīng)彌漫了整座城市。他痛罵自己的低能。他甚至怪異到厭煩所處的環(huán)境的地步,厭惡所在的大學(xué),在無法見到她的時候他就到街頭去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得遠遠的,然后坐電車回去。他希望一回去就在校門口碰住她,周圍沒有別人,只有他和她,互相對視著,走到一起……
但眼前卻忽然一亮。那背影,那衣服的顏色,那結(jié)在頭發(fā)上的金絲閃閃的黑色緞帶,都告訴他:那是她。她就在這電車上,與他只隔著幾個人。
他向她擠去。他側(cè)過來,側(cè)過去,根本不看被擠的人的白眼。這車上的人都是陌生的,沒誰理會,他完全可以同他站得很近很近……近了,近了,啊,他居然有幸這樣近地站在了她的背后。緞帶閃動著。她的頸際的頭發(fā)茸茸的。他嗅到了她的頭發(fā)的香味。
他摸到了自己兜里有張餐券。
他喘息著。忽然醒悟餐券上的日期是昨天。哎呀,我完了,完了,這可怎么辦?說話,說話,直接跟她說話,與她約個時間,千萬不要放過這個黃金般珍貴的相遇。
又是一眨眼喪失良機。電車停了。離學(xué)校還有一站,她怎么就要下車?——她走向車門,下車了。
在電車正要關(guān)門的當(dāng)兒,他逃命一般跳下車來。
陽光下,她渾然不覺地走去了,陪著一個上年紀的女人。他滿頭冒汗地站在夏日的陽光里,被班駁陸離的光環(huán)包圍了,淹沒了……
客輪的顛簸在漸漸地平息。
他的身體卻落入了另一種狂風(fēng)巨浪。
她的頭綿綿地埋在他的頸間,她的腿伸伸地貼著他的身體,她的柔軟而富有彈性的乳峰擁著他的平板一樣的胸脯,她周身所散發(fā)出來的氣息激起他難以遏止的男性的沖動。他命令自己推開她,但懷中抱著的卻是一塊云,一團霧,一片虛無,根本無從推起。
客輪的機器聲,深深地,遠遠地。后半夜的船艙內(nèi),靜靜地,沉沉地。粉紅色的包廂,暈暈地,飄飄地。
他仍在抵抗。他在抵抗她,他在抵抗自己。他在慌亂無措中跌跌撞撞地奔向自己朝夕供奉的圣壇,奔向自己刻骨銘心思念著的神祗。有一縷游絲般細弱的聲音在飄動:應(yīng)該忠貞和專一,這是愛的美質(zhì),我愛她,我的愛是神圣的,神圣……神圣……
昨天,買火車票,他仍然是追隨著她的背影去的。和她一起走著的還有幾個同學(xué),有男有女,也許他們是一路的。他看清的只是她的天藍色的帶著披翼的柔姿紗連衣裙,沒有看清別人。暑假兩個月,他知道自己無法度過,因而他下決心:她坐哪一趟火車,我也坐哪一趟火車,我寧愿尾隨她去。讓她知道有個人在怎樣地愛她,哪怕就此把事情搞糟。
在候車室,他發(fā)現(xiàn)其中有個男同學(xué)似乎有點熟悉。那個男同學(xué)將她們的學(xué)生證都收攏起來,看樣子是要去統(tǒng)一購票。他驀然想起自己連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而若能看到她的學(xué)生證……這想法使他變得空前大膽,快步向那個男同學(xué)走去。從另一個同學(xué)的肩頭他看到了幾份打開著的學(xué)生證,最上邊那一份的照片……哇,正是她。可是那學(xué)生證一晃,合起來了,他只看到姓名欄里有兩個字,而什么字卻沒有看清。
他繞了幾步到那同學(xué)面前,他要提議幫他的忙,告訴他,他個子高,可以替他去擠。誰知還沒等他開口,那個同學(xué)點了下頭就走去了,不是去售票口,而是走向從側(cè)面的門……
她和幾個女同學(xué)到落地窗前去了。她們說笑著向外面看,那么高興。他繞過去,在她們看不到的地方看著她,看著那遠遠的杏兒一般的眼睛,那天藍色的帶披翼的柔姿紗連衣裙……
直到那個男同學(xué)買回車票來,分發(fā)給她們。
直到她們一起說笑著走去,把他丟在那里。
他的世界又丟了啊。他又迷失了自己。但是,那天藍的有披翼的柔姿紗連衣裙卻又那么實在地,留在他的眼底……
客輪的機器聲,深深地,遠遠地。后半夜的船艙內(nèi),靜靜地,沉沉地。粉紅色的包廂,暈暈地,飄飄地。
他的神沒有能夠在這一刻拯救他,因為他的神是那樣渾然不覺地將他撇給了他自己。
她的身體還是這么貼著他。她的眼睛中跳動著火苗。他本來是一個樵夫,一年多來在不停地砍草、打柴,草和柴堆成了垛,垛成了山,現(xiàn)在一下子被她眼睛中的火苗點著了,熾烈地燃燒起來。
他在暈眩中,完全失卻了自我……
他們墮向了人類的遠古歲月。月亮消失了,世界消失了,時間和空間消失了。在他自己感覺不清的迷亂和喘息中,在她壓抑的呻吟和身體的扭動中,一切的一切落入汪洋大海,變成風(fēng)云卷動。風(fēng)云生處是海的浪涌,它翻騰著,滾動著……
許久過去,排天掠地的風(fēng)暴漸漸止息,她,包廂,三等艙,行駛的客輪,黎明前的大江……漸漸回歸于他的意識。
客輪播音響起來。一支黎明曲過后,播音員以非常優(yōu)美的聲音預(yù)告,三十分鐘之后客輪將停靠下一個港口,要下船的乘客請?zhí)崆白龊脺蕚洹?/p>
他們一件一件地穿起了衣服。她穿起了裙子,撤掉了粉紅色的幕布。帶披翼的柔姿紗連衣裙又恢復(fù)了單純的天藍色。
客輪在黎明前的大江上繞出一個半圓,靠了港。她帶起全部行裝,微笑著給他點點頭,下船去了,和在這個港口下船的許多乘客一起從他的面前消失了。客船外面,高大的檢票廳的頂上,在黎明前的蒼白中,變幻著三簇霓虹燈的光彩,那是這個港口的名字。
啊——
啊,他驚醒了。怎么還是我上船時的港口?啊,是明天早上開船,船家允許乘客提前一晚來到船上住宿,那么——我做了一個夢嗎?
他茫然地尋找,尋找他的世界,尋找他的天藍色的世界。艙內(nèi)開始亂起來,起床的、剛上船的人們的說話、叫喊,和港口上的喇叭播音,又匯出了一曲合奏樂。他在這合奏樂里慌亂地尋找:我的天藍色的柔姿紗連衣裙,我的帶披翼的天藍色的……
他傷心地啜泣起來。莫非是她化了身用夢來試驗我?他本來就是那么不可思議的美,她做的事情肯定也是不可思議的……
他哭了,哭出了聲音,哭聲驚動了附近的乘客,他也不顧忌了,像個孩子……
在三等艙,下鋪。
原載1986年6月《青年作家》(成都)
1996年9月,整理于海淀,鏡水村
“武周中心論”之三:任見:從“神都”再出發(fā),重構(gòu)軸心文旅的升維戰(zhàn)略
“武周中心論”之二:
“武周中心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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