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花紋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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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去年深秋,我去拜訪一位隱居的陶瓷匠人。他的工作室里擺滿了形態各異的作品,無一例外都帶著明顯的裂痕。“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碎”。他卻說真正的美,不在于追求完美,而在于接納不完美。他正凝神于陶瓷修復。那是一只青瓷瓶,瓶身有道細微的裂痕,像是冬日樹枝在冰面上的倒影。“這叫金繕,”他解釋道,一種用大漆調和金粉,來彌合破碎的古老技藝。
這位花甲之年的陶瓷匠人,一雙枯瘦的手,筋脈微凸,像經了霜的老藤,此刻卻穩得像一座山。他拈起一根細如麥芒的捻金筆,筆尖蘸著半凝的、蜂蜜般濃稠的金漆,沿著那裂紋的邊緣,如履薄冰地,落下一筆。金線沿著縫隙游走,起初是暗沉的,帶著黏稠的羞怯,漸漸滲入瓷肌的紋理。那道原本猙獰的、宣告終結的裂口,在金色的浸潤下,竟奇妙地改變了性質。它不再是一個錯誤,一個事故,而像成了一道閃電的紋樣,一脈地殼運動的遺跡,被這虔誠的金,忠誠地臨摹、定格、加冕。
這件器具的金繕繡,前前后后已歷時一個多月,得先打磨塑形好,用漆調和植物淀粉作為黏連劑,把破碎的對齊粘合,兩周后再用漆藝的描金、蒔繪工藝來處理。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落在他的手上,落在瓶身金色的花紋上——那些金色的河流,沿著裂痕流淌,將破碎連結成更復雜的圖案。那金線在陽光里明明滅滅,竟比完整的釉面更攝人心魄。
除了金繕,這位陶瓷匠人還擅長鋦瓷,這也是修復陶瓷的一種方式。鋦瓷就是把打碎的瓷器用鋦釘修復好。鋦瓷可是無可非議的中國非遺,在《清明上河圖》里,就有錮爐匠在街邊鋦瓷的場景,“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的俗語也源自鋦瓷手藝。對于陶瓷修繕而言,當然也可以進行無痕修復,但金繕和鋦瓷的意義就在于“有痕”,擁抱殘缺,突出并重塑器物傷痕,這種二次創作模糊了破碎與圓滿的邊界,讓殘缺變成了另一種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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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啊,就和這瓷器一樣。”陶瓷匠人并未抬頭,聲音像從很遠的歲月深處傳來,平靜地落在金線上。“磕著,碰著,碎了,疼了,都是常事。要緊的不是假裝它沒碎過,而是得自己找到那副‘金漆’。”他終于放下筆,將一只金繕茶盞輕輕轉向我。那道金線已經完全干涸,在陽光下,不再是初始的亮烈,而是沉淀出一種內蘊的、醇厚的暖金,與瓷的白玉質地渾然一體,仿佛它天生就該在那里。“你看,它現在是不是比原先,更有點看頭了?”
我拿起這只修復好的茶盞,仔細端詳,只見金漆沿著縫隙游走,那道金色的傷痕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仿佛有無數星辰在其間悄然運行,竟比完整的器物更具生命力。都說“瓷爛如泥”,但是在裂縫里竟然可以種出花來。看來裂縫不是終結,而是新的開始。有些東西碎了,才會真正活過來。修復,分明是器皿第二次生命的開始。
我油然想到,人生何嘗不是如此?那些我們以為會摧毀我們的挫折,最終都成了塑造我們的刻刀。失戀的痛苦讓心變得更加柔軟,事業的低谷教會我們堅韌,疾病的折磨帶來深刻的自省。所謂成長,不過是學會與自己的裂痕和解。當我們不再逃避傷痛,而是坦然面對時,就會發現,正是這些看似破碎的經歷,讓我們的生命擁有了獨一無二的紋理。就像古老的陶瓷經過金繕鋦瓷的巧手,裂痕處綻放出花紋。
生命的花紋,從來不是與生俱來的完美無瑕,那太輕飄,也太乏味。真正的花紋,是歲月鋒利的刻刀留下的印記,是生活沉重鐵錘砸出的凹痕,是我們自己,在漫漫長夜里,一遍遍用反思的指尖撫摸,用勇氣的金粉填充,最終使其變得明亮、深邃,從而擁有了獨一無二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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