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春城昆明的天光尚未完全亮透,寒氣附著在街道上。胡朝保已經戴好頭盔,騎上他那輛略顯陳舊的電動車,從城郊的出租屋匯入尚未蘇醒的車流。他的手機上,預示著一天戰斗開始的接單提示音即將響起。車上掛著的餐箱里還空著,但它所承載的,是他在老家沒有收入來源的妻子和母親的生計,是一個五口之家在昆明扎根的微薄希望。在昆明,數以萬計像胡朝保這樣的騎手,正日復一日地用自己的車輪,丈量著這座城市的溫度與速度,而他們賴以生存的坐騎——電動車,在2025年的冬天,被推上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關鍵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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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路口的一端,懸掛著明確的安全警示牌。2025年12月1日,修訂后的《電動自行車安全技術規范》(即電動車新國標)結束過渡期,正式落地。其中,那條并非新聞卻始終刺眼的限速線被再次描紅:最高設計時速不得超過25公里。這項規定的邏輯堅硬如鐵,全球公認,在路口密集的城市道路上,這個速度能在意外發生時最大限度地避免致命后果。安全,毋庸置疑是無可退讓的底線。然而,路口的另一端,連接的卻是另一個堅硬的現實——生計。對于騎手而言,電動車不是休閑代步的工具,它是生產設備,是轉速直接關聯收入的發動機。在昆明,一個全職騎手每日的騎行里程輕易突破百公里,他們需要車輛有足夠的動力爬坡,有持久的續航支撐長達十數小時的工作,更要有可堪一用的速度來應對系統中不斷跳動的倒計時。一位在昆明兼職過的騎手曾清晰地感受過速度與收入的殘酷換算:當車速被限制在25公里左右時,他感覺“周邊的車都在超過我,時薪大概是別人的一半”。這種感受,絕非個例。
于是,一個極具昆明特色的景象出現了:新國標車在門店遭遇冷遇,而地下車庫和二手市場卻暗流涌動。在政策窗口期關閉前,嗅覺靈敏的經銷商們早已將不符合新規的舊款車、超標車從明亮展廳轉移至隱蔽角落,等待消化。對于許多手頭并不寬裕的騎手來說,一輛三千元以內的、皮實耐用的二手車,才是務實的選擇。他們并非漠視安全,而是在生活的賬本上,有更緊迫的數字要計算。他們開始關心社保,因為平臺提供了養老保險補貼,這讓他們漂泊的職業生涯看到了一絲安穩的曙光。這份“安心賬本”的背面,正是對當下收入的極致依賴。當新國標車因為加裝北斗芯片、強化安全組件而導致平均出廠價上漲近兩成,當中高端車型售價直接躍升五百元時,這筆經濟賬變得更加清晰而沉重。更讓騎手們蹙眉的是性能的“閹割”:整車重量被死死限制在55公斤,直接宣判了大容量鉛酸電池的“死刑”,續航能力應聲下跌。有行業內的測算指出,一些騎手可能需要因此每天頻繁換電三到四次,這被浪費在換電站的每一分鐘,都是本可以奔跑在送餐路上的時間。一邊是價格上漲,一邊是效率降低,這道雙重枷鎖,讓“換車”這個選項,在生存理性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這也就造就當規則與生存發生碰撞,市場的灰色地帶便開始滋生韌性。新國標雖然試圖用技術手段封堵漏洞,強化了防篡改設計,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戲碼從未停歇。在某個社交平臺的隱秘角落,提供“解碼”服務的商家悄然上線,聲稱只需一個幾十元的小模塊,就能讓新車“突破封印”,恢復“實用”的速度。與此同時,路面上的交鋒更為直接。昆明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隊的民警們,早已將目光投向了這群“與時間賽跑的人”。他們改變了策略,不再僅僅守候在路口,而是主動“上門服務”,走進外賣站點的晨會,將一樁樁因超速、改裝引發的血淋淋的事故案例,攤在騎手們面前。路面查處則更加精準,在商圈、餐飲聚集區布下卡點,重點打擊非法改裝電機、電池和解限速的行為。被查獲的改裝車會被責令恢復原狀,相關騎手不僅要面臨罰款,還可能被要求進行“體驗式執勤”,親身體會交通違法的危害。這是一場無聲的拉鋸戰,一方是源于生存本能的速度需求,另一方則是捍衛公共安全的法律鐵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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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若將所有問題僅僅歸咎于騎手,指責他們貪求速度或漠視規則,這樣的論斷無疑過于粗暴和膚淺。真正驅動車輪瘋狂旋轉的,常常是手機屏幕上方那串不斷縮減的紅色數字,以及背后那只無形而精準的“手”——平臺算法與考核機制。盡管旨在保障騎手權益的《外賣平臺服務管理基本要求》已同步實施,呼吁平臺優化算法、取消超時扣款,但現實的改變需要時間。在昆明,騎手們依然困在由“單量、時效、評分”構成的系統里。因此,當平臺出于安全合規要求,理論上需要擁抱25公里時速的世界時,它派發訂單、計算路徑、判定超時的邏輯,是否真的為這個速度留出了足夠的空間?有騎手坦言,用餐高峰期,從進商場取餐到遭遇紅燈擁堵,再至苦等電梯,各個環節都在吞噬時間,最終壓迫在路途上的,只能是速度。更微妙的是懲罰機制的演化,當直接的“扣款”被更為精致的“扣分”替代,影響接單權限直至封號時,這種對“工作權”的潛在剝奪,帶來的焦慮感或許比經濟損失更為深刻。所以,一輛最高時速25公里、上坡可能需要人力助力的“合規”坐騎,在騎手眼中,就不再是保障安全的伙伴,而更像一個拽住他衣角、阻礙他養家糊口的“制度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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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場牽涉千萬人出行方式與生計的變革,城市管理者并非沒有察覺。云南省公安廳在相關提案答復中,已經指出隨著新業態發展,電動自行車管理出現了新情況新問題,并積極推動完善地方立法,其中就包括考慮對電動自行車實施分類管理。這或許是一線曙光的所在。畢竟,一輛用于接送孩子上下學的電動車,與一輛每日穿梭于商圈樓宇、承載著訂單與時效的外賣電動車,雖然形態相似,但其使用強度、道路環境和社會功能存在顯著差異。一刀切地套用同一個速度枷鎖,固然在管理上最為簡便,卻可能制造出更大的社會成本與系統性風險。平臺企業在此鏈條中的角色尤為關鍵且微妙。近期同步實施的《外賣平臺服務管理基本要求》國家標準,提出了優化算法、為出餐慢等情況“補時”、取消扣款作為超時處罰方式等要求。這被視為從源頭緩解騎手配送壓力的重要舉措。如果平臺的算法能真正“人性化”一些,將等電梯、尋路、惡劣天氣等變量納入彈性時間;如果獎懲機制能從懲罰超時轉向保障安全與服務質量,那么騎手對速度的依賴是否可能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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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上,昆明外賣小哥的電動車困境,遠非一個簡單的交通管理問題,它是現代城市生活效率與安全悖論的一個縮影。新國標的初衷無疑是善意的,它試圖用統一的技術規范,筑起一道守護生命的安全堤壩。但當這道堤壩與生活的洪流正面相撞時,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復雜的生存智慧:觀望、迂回、尋找漏洞、甚至潛入灰色地帶。街頭那些飛馳而過的騎手身影,他們計算著速度與時間的函數,權衡著風險與收入的概率,他們既是新規的約束對象,也是其社會效應的最終承受者與定義者。最終,這場“速度”與“生計”的拉鋸戰,考驗的絕不僅僅是騎手的應變能力或交管部門的執法力度,它更在檢驗一座城市治理的精細度與人性化水平,檢驗一個商業模式在追求效率的同時,能否承擔起與之匹配的社會責任。當技術標準試圖規制復雜的社會行為時,或許我們需要的不只是更堅固的“限速器”,更是更具彈性、更能包容不同生活需求的“操作系統”。否則,我們很可能收獲一個表面上更“安全”、卻更令人焦慮的街頭,以及更多在政策夾縫與算法間隙中,默默擰動“解碼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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