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三折
整整兩年過去,沒有等到任何有關王昌誠夫婦的確切消息,茫然 中有幾分沮喪的徐宗懋,突然想到應該找另一位朋友幫忙。
他叫林正 修,曾做過臺北市民政局長,此人熟識戶政管理,而且曾經參與舉辦 19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的紀念活動,完全理解徐宗懋幫助當年受 難者家屬尋找先人遺骸的緣由。
在他的過問下,事情果然有了進展。
2005年春節過后不久,徐宗懋就接到林正修電話:王昌誠已經過世, 陳蓮芳(阿菊)還活著,他找到了!
找到“阿菊”就能揭開“朱諶之遺骸下落”的謎底嗎?
徐宗懋在 興奮中充滿期待又不無擔心。他請林正修陪他一起去拜訪年事已高的 陳蓮芳。
因老人白天都待在一個健康療養院,晚上才回家,徐、林相 約在療養院門口碰頭,在醫護小姐引導下走進一間復健房,八十五歲 的陳蓮芳坐在健身椅上。擅長做群眾工作的林正修上前噓寒問暖,老 太太紅潤的臉上現出笑容,起身跟來訪者到另外一個空房間去談話。
“我受您妹妹朱曉楓的委托來看您!”徐宗懋開門見山。
“妹妹?”老太太沖口而出,“我沒有妹妹!”
“她是您同父異母的妹妹呀!”
老人一時轉不過彎來,臉色變得凝重。徐宗懋隨即提到她的繼母朱諶之。老人厲色相對:“朱諶之是共匪,跟我沒關系,我們一家都是國民黨。”
徐宗懋趕緊從包里找出朱曉楓的委托書,老太太看著委托書上一 排自己的名字,若有所思,神色趨緩,她記起朱曉楓這個小妹妹:“我跟她不太熟,不過,她那時候好像不是用這個名字。”
說到這里,徐宗懋才問起最重要的事情:
“朱諶之被槍決后,是您先生收的尸?”
“沒有,我先生為了這事還被關起來查了幾個月,尸體是政府處理的。”
“您知道埋在哪里嗎?或火化后放在哪里?”
“不知道,這件事我們都不知道。”
又落空了。徐宗懋克制著失望的情緒,岔開話題:“如果您妹妹來臺灣,可以來看您嗎?”
老人猶豫了,隨后說她的女兒在公家做事, 怕會影響到女兒的前程。
談話很難繼續下去,徐宗懋自己也需要調整 一下思路。他沒有氣餒,告別老人后就跟林正修商量:問題又回到了 政府部門,當時的行刑單位、驗尸法醫等該會留下記錄。
林正修說:“林郁芳是我的親戚,我幫你介紹,他的助理可以跟國防部查閱資料。”
林郁芳是親民黨籍立委、“立法院國防委員會委員”,知名度很高,這 條路子也許能走得通。
正是早春天氣,當天中午,遠在南京的朱曉楓和我就先后接到徐 宗懋打來的電話,朱曉楓聽說找到了臺北的姐姐當然高興,阿菊的“排斥反應”她能夠理解,她對徐宗懋說:“我那時還小,與阿菊相處時間不長,北京的陳蘭芳是她親姐姐,今年八十八歲了,很想她,很希望能見她一面。”
我在電話中也對徐宗懋說:雖然朱楓遺骸的下落未查明,找到活著的人也很重要,甚至更有意義。
徐宗懋深以為然,陳家骨肉 分離了半個多世紀,現在知道彼此都還活著,能不喜極而泣?
下午3時, 他又帶著一批資料趕回療養院,陳蓮芳和老人們在教室里唱歌,他耐心 地等著,老太太出來了,顯得親切許多。
徐宗懋說她 的兩個哥哥已經過世,可是姐姐還在,身體不好,希望死前能見她一面。
她露出笑容,但對于雙方重新聯系卻仍拿不定主意,“主要還是怕影響到我女兒,讓我再考慮一下”。
至此老太太已不當他是外人了,用惆悵的口吻談起往事:“唉,那些名字都是我在保密局的化名…… ”
聽到此言,徐宗懋一下子被激醒,自己怎么忽略了如此重要的情 節!
林正修也告訴過他,通過戶政檔案找不到王昌誠和陳蓮芳,因為他們根本是躲著不讓人找到。
兩岸探親通商快二十年了,王昌誠夫婦 不僅沒有回大陸,還刻意躲避親人尋訪,避開他們經驗法則中任何可能的危險。
這是一個產生在那個“殺伐時代”的殘酷故事:共產黨特工寄居和潛伏在國民黨特工家中執行重大任務,而兩人是母女關系, 其間所糾結的復雜情感和生死恐懼,經過多年的世事變遷,仍如一堵高墻橫亙在風燭殘年的老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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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4月,在徐宗懋先生幫助下 找到了阿菊(陳蓮芳)老人 .此為 徐先生同老人在臺北合影
五十多年前的卷宗早已發黃,白紙 上的黑字和各式簽章也褪色許多,從1950年9月陳蓮芳寫給“軍法 局長”的信,到“軍法局”回發陳蓮芳的公函,查閱結果是:
陳蓮芳申請領回朱諶之的遺骸,當局也已同意,但沒有發現陳蓮芳簽署認領 遺骸和遺物的收據,而吳石案中槍決的所有人士的遺體和遺物,都由家屬簽下領據,唯獨沒有朱諶之的。
至此;徐宗懋了解到大概的真相:
1950年6月10日朱諶之受難 后即由臺北市衛生局火葬管理處派人送去火化,然后埋在臺北某處, 三個月后陳蓮芳寫了一封信向“軍法局”陳情,希望領回繼母的遺物, 以便有朝一日連同遺骸歸葬大陸故里,“軍法局”也同意了,并具函 通知她來領,但她卻改變了主意。
為什么?是什么事或什么人阻止了 她?
讓徐宗懋詫異的是她信中所流露出的對繼母的自然感情,與她初 次碰面時沖口而出的“朱諶之是共匪”截然不同,到底后來又發生了 什么?
她自己被嚴重牽連,還是政治信仰最終戰勝了親情?
我已經沒有能力再追下去……我可以確定的是,朱諶 之已永遠安息在寶島的土地上了。
越到后來,我 發覺自己真正追尋的并非朱諶之的遺骸,而是試圖回答許多 中國人心中都有的疑問——海峽的風、海峽的雨讓它更顯沉 重,但這個問題絕不只是關于這道海峽,而是所有愿意付出 自己生命讓下一代活得更好的中國人都曾問過自己的。
本來 這件事情,我的工作已畫上句點,但是馮亦同建議我完成最后一個動作,即把整個過程平實無誤地記下來,作為對中國 人社會的交代。
十多年前流行音樂制作人童安格有一首傳遍大街小巷的 歌《其實你不懂我的心》,作為落筆后的心情,我倒覺得應 該是“其實我們懂得彼此的心”。
柳暗花明
2007年初,拙著《鎮海的女兒——朱楓傳》由上海遠東出版社出版, 國內有多家報刊和網站作了報道,《揚子晚報》連載了書中的重要章節, 上海電視臺紀實頻道《往事》欄目請我去做了一個題為《紅色女特工》 專題。
朱楓的故事引起更多的相識和不相識朋友的關注。由此所產生 的社會反響中,給我印象最深、也最為我所牽掛的是五十多年前赴臺 從事秘密工作遇難和失蹤者家屬打來的電話。
其中有位上海的潘蓁先 生同我年紀相仿,他告訴我他的父親在解放前赴臺,以教師身份做地 下工作的掩護,至今下落不明。多年來他一直苦苦求索著與父親有關 的兩岸信息,他看到我寫書和徐宗懋協助“尋找烈士遺骸”的報道很受鼓舞,給他孤單的尋找增添了力量。
通過我的介紹,他也同朱曉楓 建立了聯系。
當時臺灣保安司令部把 被槍決的政治犯遺體都交給極樂集團極樂殯儀館錢宗范處置,現在由 錢的后人錢德榮接手。
他還了解到墓冢或骨灰留存可能有三處:六犁公墓、辛亥第二殯儀館和新店空軍墓地。
前述“遷移名冊”即是幾 年前辛亥第二殯儀館為所留存的六百一十二個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無 主領取的骨灰罐所造,朱楓烈士位居其中是有可能的。
熱心的潘先生 還在信中提道:“如果徐宗懋先生肯幫助朱曉楓重啟查找,我可再詳 細告訴他行動聯絡圖,他的身份有方便之處。如他能找到,那他的‘媒 體大作’也算有了個完美的句號。”
我立刻將這個重要信息告訴朱曉楓,經她同意,我也向遠在臺北 的徐宗懋轉發了上海潘先生的電郵并捎去了朱曉楓的問候。
徐宗懋接 到后很快和我通了電話,語氣既興奮又審慎。他告訴我,潘先生提供 的資料很有價值,因為查詢工作涉及的單位多,手續也比較繁雜,他 擬請專業方面的朋友協助。他要我和朱曉楓放心,但愿過了這個冬天 就會有好消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仍需費工夫。
徐宗懋托請的友人是他 的大學同窗、臺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朱法源教授。這位坐慣了書齋的學者,也像徐宗懋一樣既古道熱腸又辦事周詳。
根 據資料,此骨灰罐原本安置在六張犁靈骨塔,后來該靈骨塔改建,原 本靈骨塔的骨罐移到一個暫時安放地點。
這些骨罐中的一部分已有死 者家屬認領,新靈骨塔改建完成時也移過去了,其余仍安放在臨時存 放處,由于臨時性質,建筑相當簡陋,里面有近五百多個骨罐,均由 國防部轉交,無家屬認領,估計都是當年中共派臺情報人員或者地下 黨人的遺骨,因為大陸籍,家屬不在臺灣。
此處地點偏僻又在山 上,朱、劉二先生行至示范公墓政治受難者墓區臨時納骨塔前,焚香祈禱后,再入內搜尋,但未尋獲。顯然他們沒有找到正確的區位,因 為知情者渺渺。
以后經電話詢洽,朱教授再次前往殯葬管理處,了解 到劉先生的前任、現在總務科的雷元榮先生最熟悉此間情況,他在殯 葬處工作已二十余年,也同意出面幫忙。
3月4日(“驚蟄”前一天),早晨8時,朱教授親自開車載雷先 生與一位姓王的友人再次上山尋找。
說來巧合得“驚人”的是此時天 搖地晃——當天8點18分, 一場6.4級大地震發生在高雄至屏東一線, 強烈的震感波及海峽對岸的華東諸省,位于臺北市東南郊的這塊山地 所受到的“震驚”可想而知。
結果是,尋訪者們在富德公墓第11墓 區的納骨室內,逐一翻找,至最角落處,看到了紅漆寫著“77”、外 套白色編織袋的“無主骨灰罐”。
朱教授立即以手機與徐宗懋通話,約好下周二一同上山。
當天下午他長途電話通報這個 同樣令我激動的消息時就用了“心證”二字,說:“根據我的心證, 上海潘先生的推斷是正確的。
當然最后確認還要走許多程序,因為 事隔六十年,承辦單位從‘國防部’到臺北市政府至少轉換了四個, 相關檔案需一一查找。
殯葬管理處已將此案交由雷先生經辦,朱教 授也擬請研究機構出面協助。家屬方面的咨詢和認領手續如何辦理, 請同他們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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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有“朱諶之”的233號靈 骨罐(朱泓源攝,徐宗懋提供)
1后來打開袋子,才發現骨罐上并非朱諶之的名字。
經朱法源與雷元榮仔細研究,判 斷原承辦人看錯行,新編名冊上,朱諶之骨罐仍是233號。
5月31日,兩人再次 上山進靈骨塔尋找,終于找到233號,打開袋子,赫然看見里面骨罐上寫著“朱諶 之”三個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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