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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春類型劇的粉色泡泡里,女主角當(dāng)然有著光滑的課桌、都市的夜景。那些綿長的、粗糲的,因貧窮而顯得有些無力的青春,便隱沒在敘事的暗面中。
那個也會在日記本里寫下男生名字的農(nóng)村女孩,度過了什么樣的年少時光呢?
今天單讀「在皮村」欄目分享的非虛構(gòu)故事《回憶高中》,整理自作者劉高菲2003 年至 2004 年寫下的日記。對好多和曾經(jīng)的她一樣的女孩來說,青春是一段深刻體會“匱乏”的時期:沒錢完成心愿,沒能力照顧家人,也沒信心和誰成為長久的朋友或戀人……但是心和希望仍在成長。
劉高菲 2019 年從廈門來北京尋訪魯迅文學(xué)院,在大廳的書架上偶 遇了 皮村文學(xué)小組 的年 刊,從此成為這個以工人為主體、近期更名為“新工人文學(xué)小組”的寫作群體的一員。她書寫的是彼時的“劉小紅”的個人史,也是一份難的一見但普遍存在的青年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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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高中
撰文:劉高菲
01
生活費
十塊錢如潑水一樣,嘩一下沒了。剪頭發(fā)花十塊錢最不值當(dāng),可頭發(fā)一長,后脖頸像有蟲子蠕動。學(xué)校不允許女生留長頭發(fā)。可能瘦高個頭的緣故,我常被誤認(rèn)作男生,進女廁會被盯看很久。
接下來要用一塊零八毛錢度過漫長的一周。食堂打菜的師傅舀起一勺炒黃瓜,剛掩得住勺底,我愣在那兒,“找錢!”不料他說,“這就是五毛錢的。”小娟說正想吃炒黃瓜,身后還有幾個男生排隊,我不好僵持什么。五毛錢夠我父母吃上好幾頓青菜,越想越氣,我使勁兒將手里的倆饅頭碰到一起,發(fā)出“嘭”的一聲,小娟說,“你嚇?biāo)牢遥 ?/p>
饅頭小,我吃飯也快,一個饅頭四口就能吃完。進教室不大會兒,人又開始餓。晚飯吃兩個饅頭,第二天清早只喝水,晨讀時人了無氣力,課上無精打采。不到中午,肚子咕咕叫,從嘴上節(jié)省看來不是辦法。哥哥手上也只剩下兩毛錢,我開始埋怨自己,不該買鋼筆墨水,不該買日記本,不該租課外書看。問小娟借了三塊錢,小娟是舅家的孩子,她的生活費也緊張。小娟嘆口氣,“唉,咱過得真窩囊!”
喉嚨連咽口唾沫都疼,更別說吃東西——我想借這個理由回家,最好病得再重一些,好能在家躺上幾個月,母親像我小時候一樣陪在身邊。頭一陣陣疼得厲害,這周的生活費本來就緊張,是沒有余錢買藥的。半夜,我祈禱不要發(fā)高燒,盡管很想生場大病,但這也會讓父母多花錢。
月末,終于盼來回家的日子。班主任說能別回家就別回家,防范非典,可十五歲的孩子,哪個愿意錯過兩個月來僅有一次回家的機會呢?麥田已呈出墨綠色,道路兩旁的楊樹落光了葉子,我是被剝離泥土的根須,如今重扎進泥土里。
小娟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一路上哼唱時下流行的歌曲,她唱歌跑調(diào),自己渾然不覺。風(fēng)在我耳畔發(fā)出呼呼聲,冷颼颼的。“咔嚓”一聲,自行車的鏈條斷了,小娟唉聲嘆氣,我倒不覺為難。傍晚,霧氣升起,四周極其安靜,只有腳步聲、衣服的摩擦聲。我哼唱起《同桌的你》,此刻,認(rèn)為比收音機里的還好聽。
臨近村口,一個老人弓起腰,背著高高的柴禾堆兒。霧色變濃,像我化不開的同情心。
母親沒有像往常一樣飛出來迎我。東屋冷冷清清,母親背對著我。她轉(zhuǎn)過臉,眼睛紅腫著,我佯裝未察覺到,重走回院子,解下書包。這時哥哥也回到家,他一進門便是尋吃的。母親趕去張羅晚飯,壓水井發(fā)出“吱嘎吱嘎”鐵與鐵的碰撞聲,哥哥在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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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戀戀風(fēng)塵》
母親問父親要十塊錢,買鹽,再還別人家六塊,父親不給,母親端著碗走出廚房,我聽見堂屋門的推門聲。堂屋那間屋子冰冷。我說:“日子是緊巴,但也別為了錢跟俺娘生氣。”“家里就兩百塊錢,剛好夠你和小保回三趟家,到時工資能發(fā)下來,這個錢不能動。”父親語氣堅決。我和哥哥每回趟家,要取走下個月的生活費。
運動鞋鞋幫那兒裂了一道口子,上體育課打籃球撐破的,這是我唯一的一雙鞋。父親說給我再買雙新鞋,倒替著還會更耐穿,等領(lǐng)了工資就來學(xué)校,帶我去買鞋,再買條褲子,我決口說不用買。實則有雙運動鞋,有條長到腳踝的褲子,是我做夢都想的事兒。我長得快,只有一條褲子合身,其他的離地面都一大截兒。可一雙運動鞋要三四十塊錢,趕父母一個月的花銷。
東屋亂糟糟的,秋天用完的農(nóng)具也堆放在里面。我正收拾房間,母親走進來,挨床坐下。屋里冷,我讓她蓋上棉被,她躺上床,只掀起棉被的一角,剛掩住腳。母親怕扯亂被子,她知道我愛整潔,亂了又要收拾。我從抽屜底下?lián)炱鹨粓F黑線,已磨得毛茸茸的,母親欣喜地接過來。“我找了好幾天——都磨成這樣了——幸好還能用,”母親擇去線團上的灰,滿含惋惜地說,“上周買來這團線,縫褲邊時死活找不到,又去四奶奶家借來一段線。”
我和哥哥離開家,家重變得冷清。回家一趟似乎要把上個月的餓給補上,回到學(xué)校,肚子撐得難受。
02
男同桌
朱淼初中時與我在同一所學(xué)校。他長著瘦高個頭兒,皮膚黝黑,常穿一件白襯衫,笑起來像有陽光跳躍在臉上。但他不常笑。
姨跟朱淼在同一個村子。聽姨說,朱淼的父親是包工頭,掙很多錢。后來被人給害死了。
朱淼入學(xué)晚,和我共用一套書,書攤在我倆書桌之間。
我很少離開座位。我穿著父親的一條褲子,土黃色的,很難看。
他不愛打招呼,一雙修長的手在我的書堆里翻找東西。
“你找什么?”
“你的英語筆記。”
我從桌洞掏出筆記本遞給他,他笑起來,陽光跳躍在臉上。
晚自習(xí)課上,教室還沒亮燈,朱淼跟幾個男生下樓去買蠟燭,回來后,他燃著蠟燭,粘在我書桌的左上角。蠟燭燃了會兒,燭焰晃動得厲害,我說燭芯長了,他伸手掐掉多余的燭芯,嘴里發(fā)出嘶嘶聲。
朱淼被班主任調(diào)到最后一排。我和朱淼當(dāng)同桌只有三天半的時間,如流星劃過夜幕,卻耀眼明亮。
03
火車
風(fēng)擠過窗戶縫兒,冰冷地?fù)湓谌四樕稀R归g醒來,被窩里沒能存住一絲熱乎氣兒。宿舍上空飄浮著室友們的呼吸聲,窗玻璃被風(fēng)刮得“哐啷哐啷”作響。“嘩啦——”一塊玻璃砸到地面,碎了,是樓下的宿舍。我擔(dān)心著,困倦著,又睡去。
清晨醒來,望向窗外,天格外晴朗。
周日下午后兩節(jié)沒課,同桌黃歌邀我去她宿舍。她和表姐住一個房間,她表姐正在樓道洗頭發(fā),穿著緊身的黑毛衣,顯出凹凸的腰身,回屋轉(zhuǎn)身時,發(fā)梢的水甩在我和黃歌身上。
黃歌要去附近的公園轉(zhuǎn),我更愿意待在房間——我一貫認(rèn)為,公園是縣城人的公園,我是村莊上的人,不過還是答應(yīng)了她。
火車轟隆隆地從金水河公園旁邊經(jīng)過,我慌著跑開,緊貼住黃歌,屏住呼吸,默數(shù)著火車的車廂數(shù)。待火車通過,我長長舒口氣。
“過火車時不是有很大的風(fēng)么?”
黃歌看著一臉驚愕的我,咯咯笑起來。
在火車道旁,我撿起兩顆石子兒,裝進上衣的口袋,想著某天火車也載上我,駛往遠(yuǎn)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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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過春天》
04
想家
小娟說頭暈,人昏沉沉的,接連兩個星期都沒能好好學(xué)習(xí),說著,她眼圈紅了,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
街上的風(fēng)很大,我倆從街頭走到街尾,又走回來,手一直緊緊牽在一起,生怕另一個人被風(fēng)刮走似的。最后我倆在臨近學(xué)校的一家診所前停下。
小娟的臉蠟黃,醫(yī)生說是貧血。幾個月來,我倆很少買食堂的菜,有時接連二十多天只吃腌菜。小娟說想回家,問母親該吃什么藥。一路上,小娟都在講她母親的好。
校門口有吆喝賣蘋果的,我想給小娟買幾個蘋果吃。商販?zhǔn)且粚Ψ驄D,跟我父母年齡相仿。可能看在我是學(xué)生的份兒上,蘋果從六毛錢降到五毛五,最后又以五毛錢一斤的價格賣給我。
橘黃色的燈光從對面居民樓的窗戶里透出來,我想象著窗內(nèi)的情景:飯菜冒著熱氣,電視里播放著新聞聯(lián)播,一家人聚在一起……
此刻,若在家,父親會半躺在床上,母親張羅著晚飯,剛洗過的青菜碰到油鍋,發(fā)出“滋啦滋啦”聲。我在燈光下看課外書,貓?zhí)轿視郎希偬卮采希赣H輕輕撫摸著貓的腦袋,它滿足地發(fā)出咕嚕咕嚕聲。
天灰沉沉的,教室里陰暗潮濕。請假回家的念頭一次又一次晃動著我,可周日的幾堂課又耽誤不得。我邀小娟去電話亭,街上真冷,凍得人直打哆嗦。
“嘟——嘟——”電話接通,鄰居掛斷后去喊母親。電話第二次接通,“娘——”剛一開口,我的聲音開始發(fā)顫。
“穿暖和些。”
“呃——”
“捎去的棉襖和毛褲都穿上了吧?”
“呃——”我不敢多說話,怕母親聽出我哭了。
“喝熱的,腳要冷就買雙新鞋。”
“哥給我買過了,你們搬去東屋了么?”
“家里的事兒你別掛著。”
父親雙腿靜脈曲張,不能下床走路,母親安慰我說已經(jīng)好了,在用熱水袋熱敷著,不疼了。父親請假在家,不舍得花錢去醫(yī)院看病。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又竭力不讓聲音發(fā)顫。
我想念母親,在剛通完電話過后。
父親住院了,術(shù)后第三天我才知道。進病房的第一眼,我便看見那條從家?guī)淼幕薇弧8赣H半躺在床上,見到我后,跟在家一樣迎我,拉長聲音笑著:“小紅——來啦——”
我把幾支塑料花插在床頭,來醫(yī)院的路上,恰看見有人賣塑料花。父親顯然很高興,直夸跟真花一樣。這間病房背陰,屋里陰冷。
月末還余下一些零錢,我給母親買了條圍巾,給父親買了頂帽子。不知從何時起,父親怕冷,出門要戴帽子。市場上,人叫叫嚷嚷、抬價砍價,我鄙夷錢奴役人,可又需要錢。
05
情竇初開
剛開新課,各科的學(xué)習(xí)資料尚不齊全,我猶豫很久,終于碰了碰前桌的后背,他很樂意借學(xué)習(xí)資料給我。
我正收拾書桌,前桌轉(zhuǎn)過身,遞來一張賀卡,他問,“好看嗎?”我前后翻看了下,“好看!”正準(zhǔn)備還給他,他漲紅臉,“送給你的!”打開賀卡,一行俊秀的鋼筆字跳躍出來:“劉小紅,愿新年的第一縷曙光,首先到達你心靈的彼岸。”我感到眼前一片耀眼的明亮。
想起初三,同桌徐慶問我借筆芯,遞給他筆芯時,我的心快活得像只振翅欲飛的小鳥。徐慶是復(fù)讀生,比其他男生顯得成熟。
升入高中,徐慶分在隔壁班,每經(jīng)過他的教室,我總要朝他的座位望一眼。
每次碰面,徐慶都帶著笑容。見面過后,我反反復(fù)復(fù)回想與他見面時的情景,哪怕僅僅是從樓道到教室的短短幾步路。
答應(yīng)同學(xué)借隔壁班的籃球,我來到窗戶根兒,看著燭光下的徐慶,猶豫喊還是不喊他。推開玻璃窗,我的心跳到嗓子眼兒,徐慶抬眼朝這邊望了望,我揮揮手,許是沒看清我,也或許認(rèn)為不是在喊他,總之他又低下頭,我立在窗戶邊兒,一時不知該如何好。徐慶抬起頭,又望向我,他起身離開座位,朝門口走來。
“你們班的籃球在教室么?”
“誰?”
他額前濕漉漉的頭發(fā)遮蓋住眼睛,我重復(fù)一遍,“籃球”。他轉(zhuǎn)身回教室。
此刻我若矮一點兒多好,仰起臉的話,應(yīng)該能看清他的眼睛。
他從講臺走到教室后頭,又走回講臺,顯然沒找到籃球。徐慶駝著背,顯得幾許疲憊,一走出教室,我未等他開口,趕忙說,“算了,找不到就算了!”
“你要是早來一會兒,球還在,剛才還有人打球,要不你明天來?”
“不——不用了——你回教室吧——”
下晚自習(xí),在樓梯口正巧碰見徐慶。我同他肩并肩走下樓梯,他外套的門襟敞開著,我能感受到從他胸膛散發(fā)過來的暖意。
徐慶打破沉默,“中午你去看籃球比賽了嗎?”我點點頭。“怎么沒看見你?”我的心不由一震——他打球賽,還有心思尋我?
徐慶住校外,臨分道兒,他囑咐說:“晚上注意些,別著涼,這天氣還不見暖和。”我應(yīng)了聲,朝宿舍樓走去,背后仿若停留有他的目光。
估摸他已走遠(yuǎn),我轉(zhuǎn)過身,望向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再也看不見。我準(zhǔn)備過許多話兒,可一碰面,卻只會說上三言兩語。
很久沒再見過徐慶,高一下學(xué)期他退學(xué)打工。
徐慶重回到學(xué)校。他剪掉了酷似郭富城的發(fā)型,平頭讓他不像徐慶,在我看來。
微機課剛結(jié)束,隔壁班的同學(xué)堵在門口,沒有鞋套不準(zhǔn)許進微機室。透過人群的縫隙,我看見徐慶:“你要鞋套么?”他點點頭,我脫下鞋套,踮起腳尖兒,將鞋套舉過人群頭頂,人群的目光移向我和徐慶。
一天天臨近春節(jié),也臨近寒假。放假這天,徐慶還在埋頭做題,我抱著一摞書走下樓梯,轉(zhuǎn)身又跑上樓,等待著他。教室里只剩他一個人,我走上前,問他愿不愿意來我家,找我哥聚一聚——他跟我哥是初中同學(xué)——在大年初一那天,他沒有片刻猶豫,答應(yīng)下來。
對大年初一這天,我既期待,又惶恐。清晨醒來,屋里亮堂堂的,下雪了。
哥哥不答應(yīng)陪同我招待徐慶,我悔青腸子。一大早,我來回踱步在通往村里的大路上,希望能碰見徐慶,好攔住他。村里人已拜完年,我躲閃過熟人,最后架不住冷,跺著冰涼的腳走回家。我不敢見父母,躲進冰窖一般的堂屋。已十點多鐘,想必徐慶是不會來了。
“小保吶——我給你們家?guī)韨€客兒——”
聽到大門口有人喊,我慌忙竄出堂屋門,是他!徐慶一路打聽找到我家,他倒一點兒不拘謹(jǐn),跟在學(xué)校見面一樣。徐慶從摩托車后座上解下來一網(wǎng)兜紅橙橙的橘子,我?guī)哌M東屋。東屋里升有煤爐。
父親喊母親進堂屋,正說著什么。我一踏進去,父親拿血紅的眼睛瞪向我,能把我生吞掉。母親數(shù)落我不該把男同學(xué)領(lǐng)回家,我的心緊作一團,強擠出來一絲笑:“娘,你隨便做點吃的就行。”
鄰居家的孩子趕過來看我的男同學(xué)。徐慶穿一件灰白色的棉襖,褲子寬松肥大,他個頭不高,相貌也平平。
我跑遍村里的代銷點,終于買到一副耳暖。徐慶的摩托車就停靠在我家棗樹下,我飛速地把耳暖掛在摩托車的車把上,他應(yīng)該一眼就能看見。
徐慶走后,母親讓我去姥姥家躲一宿,她怕父親氣不消,打我。
我的日記本里又出現(xiàn)新的男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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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高菲的日記本(作者供圖)
編輯: 菜市場、黃與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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