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藝評丨周云匯：霓裳千載，風華絕代

今年正值昆劇全本《長生殿》創排二十周年，上海昆劇團攜該劇先后在成都、西安、蘇州等地巡演，獲得無數贊譽，近日在美琪大戲院連演四天，為滬上觀眾呈現總時長共計約十小時的鴻篇巨作，是難得的戲曲盛事，也為碌碌奔波的當代人帶來奢侈的視聽享受。

傳統戲曲發展至清代進入繁榮期，昆曲藝術更是在清前期達到鼎盛，“南洪北孔”雙星閃耀。洪昇的《長生殿》改編自白居易《長恨歌》、陳鴻《長恨歌傳》和白樸《梧桐雨》，以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悲劇為主線，以安祿山與楊國忠的弄權與內斗為支線，雙線交織，細膩展現“安史之亂”前后的宮闈情事、時代風云和社會現象，被譽為“千百年來曲中巨擘”。

全本《長生殿》將洪昇原著五十出的龐大體量梳理成四本共三十六折的連臺本戲，又在編排中借鑒傳統章回小說的謀篇布局，每一本獨立成章，四本之間又互相銜接與呼應，虛實相生，既有史實觀照，又具浪漫情懷，真正做到了“義取崇雅，情在寫真”。

全本的結構設置、情節鋪排、出目取舍和刪減整合都是精當巧妙的，四本的連綴順序契合了起、承、轉、合的嚴整而圓熟的戲劇結構。第一本《釵盒情定》演繹唐明皇和楊貴妃以金釵鈿盒為盟、相互定情的過程，第二本《霓裳羽衣》著重描摹李楊二人基于音樂舞蹈等共同情趣的知音情深。前兩本重于鋪陳李楊之間繾綣美好的帝妃愛情，以及譜曲獻舞等宮廷生活，《獻發》《夜怨》《絮閣》透露出類似民間夫妻爭風吃醋的小兒女情態，鮮活生動。安祿山和楊國忠的跋扈專權以及他們之間的攻訐斗爭作為支線情節穿插敘述，暗暗埋下伏筆，逐漸蓄勢完畢。第三本《馬嵬驚變》急轉直下、跌宕起伏，馬嵬兵變、由盛而衰的情節在《驚變》《埋玉》兩折更是達到戲劇沖突的高潮，“以喜襯悲，愈見其悲”。第四本《月宮重圓》展開“人間—幽冥—仙境”的瑰麗想象，上窮碧落下黃泉，讓帝妃愛情在月宮獲得圓滿，迎合了廣大觀眾喜聞樂見的大團圓心理。

對于熟悉昆劇《長生殿》各版本的資深戲迷來說，更愿意欣賞第三本和第四本，全劇最經典的出目與唱段都在其中，絲絲入扣地演繹出李楊愛情的悲歡離合，抒發安史之亂的興亡之感。《驚變》開場兩支[泣顏回]是兵變到來之前最后的歡娛，攜手花間、翩躚起舞、醉態慵懶，名花傾國兩相歡的后宮旖旎景象被安祿山攻破潼關的噩耗遽然定格在了公元756年的沉香亭畔，一代圣主終究也難逃倉惶西顧的狼狽。緊接著《埋玉》一折急管繁弦，六軍不發無奈何，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楊玉環也只能“宛轉蛾眉馬前死”，劇情陡然轉入凄愴慘怛。隨著年齡增長，還會越來越偏好《聞鈴》《哭像》和《彈詞》等情感豐沛、考驗演員功力的重頭戲，大段的抒情唱詞情景交融，兼具詩意美與音律美。

隔著千百年的時光回望天寶舊事，總有如夢如幻的煙水迷離之感。《長生殿》能夠長演不衰，除了唯美雋永的文辭與場面，更難能可貴的是沉淀在其中的歷史反思。《冥追·情悔·神訴》《仙憶·見月》等出目借李楊二人之口直接抒發悔罪之愧疚，《彈詞》一折更是集其大成，那種悲涼恰恰是一個暮年歌者親歷過往昔全盛繁榮之景與亂后蕭條慘烈的凄涼后發自肺腑的切切悲啼，是參透世事無常、一切皆空的了然低訴，作為恢弘時代與個人命運的收梢，余音裊裊，擊撞人心，不啻為全劇的經典段落。而《進果》一折每次觀演都令人猝然心驚，與其他出目中展現的文戲場面華美而精致、武戲場面豪壯而繁復不同，《進果》仿佛在另一時空與圖層，質樸而粗糲地描述底層百姓、使臣、驛卒為運送新鮮荔枝進長安而竭盡全力甚至付出生命代價：“飛車跨山鶻橫海，風枝露葉如新采。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蘇軾《荔枝嘆》）曾經為梅妃江采萍運送新鮮梅枝的梅使們轉而為貴妃運送嶺南佳果荔枝，使臣們為了保持果肉鮮嫩而不惜馬踏農田、奪人性命。這種批判意識和平民視角正是《長生殿》區別于以往同題材愛情劇的思想深度與格局所在。

全本《長生殿》最大程度保留了洪昇原著的精髓與內涵，在傳統表演程式與音樂范式之上，開掘出當代昆曲新的審美高度，自2005年創排以來，不斷在打磨提升中日臻完善，而在此基礎上打造的精華版、明星版等不同版本更是屢獲殊榮，曾斬獲文華大獎；2021年還推出了學生版《長生殿》，成為文教結合優秀項目。多年以來，上昆對傳統戲曲守正創新的積極探索、演員陣容與人才培養的強大與齊備、昆曲傳播推廣和青年觀眾培育等方面都做出了突出貢獻。

處于明清易代之際的洪昇在劇中寄托著哀婉密致的故國之思，是對逝去時代深沉悲切的追憶與挽歌，曾經的風花雪月、家國興亡最終都沉寂在歷史煙塵中。今天的我們坐在劇場里，慨嘆外戚藩將爭權最終導致安史之亂的政治變幻，領略“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的寂寥空曠，參悟盛唐歌者李龜年從盛世繁華唱到末世哀音的凄清無奈，只為靜靜品味文學的、歷史的、昆曲的《長生殿》，欣賞雅部正音的曼妙與卓絕。

原標題：《新民藝評丨周云匯：霓裳千載，風華絕代》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沈毓燁

來源：作者：周云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