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為誰流下瀟湘去——“千古詩情日日新”之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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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秦觀《踏莎行·郴州旅舍》

此詞開篇極具象喻意味：“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這是怎樣的一種場景？“霧失樓臺”，“樓臺”往往象征著一個人的理想，那么“霧失樓臺”，就是說一個人的理想迷失了，他丟失了理想。“月迷津渡”，“津渡”就是方向、出路。前進的方向、出路又在月色中迷失了，也就是說一個人既失去了理想，又找不到方向時候的那種困惑與迷茫。

而“桃源望斷無尋處”這一句大家很自然地就會聯想到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桃花源記》這篇文章最悲哀的、凝聚了作者最深沉的感悟的是它的結尾。《桃花源記》里面描繪了一種理想的生存狀態，代表了我們人類美好的理想家園，但是這個武陵人出來之后，再去找，“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找不到了。而這個人之后，“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首先作者對他的品格有一個評判，高尚之士劉子驥，“聞之，欣然規往”，他聽說有這樣一片理想的樂土，所以他要去尋找，但是結果呢，“未果，尋病終”，不僅沒有找到，而且不久劉子驥也死去了。不僅前人找不到，后繼者去找也沒有找到，甚至獻出了生命，所以真正悲哀的是這篇文章的結語，“后遂無問津者”，我們這些后來人，不僅沒有建造起理想樂土的本領，而且連尋找理想樂土的勇氣也喪失了，這才是人類真正的悲哀。

所以這里秦觀說“桃源望斷無尋處”，沒有理想，找不到方向，甚至連勇氣也喪失了。“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王國維非常欣賞這兩句，曾經在《人間詞話》里專門提到“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為凄厲矣”，也就是從凄婉變成凄厲，更深了一層。

蘇軾非常喜歡“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這兩句，王國維卻批評了蘇東坡，他說“東坡賞其后二語，猶為皮相”，說東坡只觀表相，沒有看懂這兩句真正的含義。但蘇軾確實是非常欣賞秦少游的，所以當他知道自己的門生秦少游死去的消息，就在自己的扇子上寫下了“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他說這樣的句子還有人能寫出來嗎？無論是王國維，還是蘇東坡，都可以看出他們對秦觀這首詞的肯定和欣賞。

“驛寄梅花”，這里面也是一個典故，化用了陸凱《贈范曄》里面的句子：“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魚傳尺素”，是化用《飲馬長城窟行》中的句子：“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這里他用了兩個典故，都是朋友之間的交往。“砌成此恨無重數”，秦觀的用字確實特別，“恨”是你看不見摸不到的，怎么能堆砌起來呢？秦觀善于用抽象的情思與具象的景物互相發生比擬，也就把抽象具象化了。“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從字面上很好理解，郴江到底幸運還是不幸運呢？說它幸運，是因為它發源自郴山；說它不幸，是因為它終將離開郴山的懷抱，流下瀟湘而去。

郴江到底是幸還是不幸，這是一種無解的糾結，就像我們遇到一些問題、困惑時，感覺無能為力，無法掌控，甚至找不到一個答案時怎么辦？屈原在《天問》中表達了態度，遇到難以回答的問題時，即使上天入地也要探尋一個結果。既然上天賜予一個人如此美好的才華，為什么又要讓他經歷多舛的命運，為什么會有志不獲騁？既然有才華，為什么不能夠建功立業？“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這樣一種沒有答案的、類似于屈原《天問》的終極的質詢，引發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共鳴與思考。

原標題：《張靜：為誰流下瀟湘去——“千古詩情日日新”之二十八》

欄目編輯：史佳林 文字編輯：劉芳 錢衛

來源：作者：張靜